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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1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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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4693KB,209页)。

     在人类共同的精神世界,《茶花女》写尽了爱情的赤诚与纯真。它被誉为永恒的纯爱经典、法国现实主义戏剧的先驱、首部被引进中国的世界名著!出版170年来,深刻影响中国文艺的创作,是一部同时引爆小说、歌剧、电影集一体文艺现象的世界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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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花女》这部作品,是我追求阅读西方文学作品的开始。”—冰心

    无论何时阅读《茶花女》,它都是一本能够激发所有人热烈、激情的浪漫经典—— 《牛津大学出版社》

    20多次被改编同名电影, 世界上演率极高的同名歌剧之一。

    《茶花女》出版170周年纪念版 (随书附赠穆夏珍贵画作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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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法国国宝剧作家,法兰西学院文学荣誉大师。

    1824年,生于法国巴黎,是文学泰斗大仲马的儿子。

    1848年,24岁的小仲马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了震惊世界的作品《茶花女》。

    1852年,五幕剧《茶花女》上演时,剧场爆满,万人空巷。

    1875年,比父亲大仲马更加幸运的是,他以二十二票的多数被选入法兰西学院,获得至高文学荣誉。

    “他是我非常好的作品!我从我的梦想中汲取题材,我的儿子从现实中汲取题材;我闭着眼睛写作,我的儿子睁着眼睛写作;我绘画,他照相。”——大仲马

    《茶花女》,因为爱情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

    “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

    张爱玲的这句话,放在这里特别应景。因为这句话是对《茶花女》最好的诠释。

    《茶花女》相信很多人看过这部小说,即使没看过,也应该听说过。一百多年过去了,小仲马的这部经典,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它讲述的是一个法国高级妓女的爱情故事。女主玛格丽特为了爱人的前途和亲人,牺牲了自己的爱情。

    小仲马在开篇这样写道:我请读者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故事中所有的人物,除女主人公以外,至今尚在人世。

    《茶花女》是根据作者的亲身经历写成。小仲马开篇和结尾一再强调它的真实性。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可能正是因为它的真实,人物情感才能刻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小仲马的父亲这样评价他:我的素材来源于幻想,他的素材来源于生活。我绘画,他照相。与其说这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小仲马一段感情生活的文字影像。青春年华,遇到这样一份爱情,何其有幸。

    为爱情放弃一切,包括他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意。小说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是法国一位高级妓女。豪宅、马车、钻石、披肩,生活极度奢华。一年要花费十万法郎。即使是年金50万的大财主也未必能包养得起。大财主除为维系自身及家人的开销外,很难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因此,玛格丽特不止一个情人。

    玛格丽特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她极度奢华,纵情享受。透支着自己年轻的身体和生命。此时,阿尔芒对玛格丽特一见钟情。作为一个一年轻的富二代,他根本无力供养这样一位情人。然而,他的真情打动了玛格丽特,她疯狂地爱上了他。他成为她的情人,没有花一分钱。相处一段时间后,玛格丽特卖掉了马车、钻石、披肩,谋划着他们的将来。

    对于生活每个人都是一匹野马。你只有被驯服,匍匐在它的脚下,它才会对你稍稍宽容。早已捞上妓女标签的她,没有办法和爱人生活在自己编织的象牙塔里。现实给了她狠狠一棒。阿尔芒的父亲向她说明了现在以及将来要面对的困境。为了爱人的前途,为了爱人妹妹的终身幸福,她选择牺牲自己的爱情。

    是得,当她听说因为自己的名声,阿尔芒的妹妹被要求退婚,她心动了。牺牲掉自己的爱情,可以挽救另一个女孩的幸福。尽管素未谋面,她觉得自己生活有了一束光,一种使命感。

    无私的爱与自私的爱

    她爱他,为了他的幸福,她可以放弃一切,包括她。

    她的单方面牺牲是不被理解的。为了她的爱人,她默默承受着一切。为了阿尔芒能离开她,玛格丽特转身投入另一人的怀抱。阿尔芒因爱生恨,对她进行疯狂报复。她再也承受不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病倒了,离世了。死前,她把一切都写在日记里。

    她后悔了。如果早知道只能活一年,应该留在阿尔芒身边,他和共度余生。如果只有一年,那所有的困境也都不存在了。可惜生活没有如果。未来的事谁都无法预料。

    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紧抓不放,而是为了他的幸福,选择放手,让他飞得更高。

    阿尔芒相对于玛格丽特,他的爱是自私的。得知玛格丽特背叛了他,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心中充满仇恨。为了报复玛格丽特,他找了一个新的情妇。每日出现在玛格丽特身边,对她百般羞辱。他还觉得不够。当他得知真相,追悔莫及。

    其实,阿尔芒一直处于矛盾之中。当他知道自己爱上一个妓女,他无措。当他不得不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他痛苦。从爱上玛格丽特,他就在爱与不爱中挣扎。

    白岩松在节目中说过:”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一半下坠,一半升腾。谁的人生不挣扎?“

    也许人生就是在挣扎中前行。一半痛苦,一半快乐。一半阴雨,一半阳光。

    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茶花女截图

    亲爱的玛丽:

    我没有富到可以任由我从心所欲的去爱您的程度,却也没有穷到可以任由您从心所欲的来爱我的地步。那么我

    们还是彼此忘却了吧!这于您,忘却的是一个几乎无足轻重的名字。而于我,忘却的是一个已经变得不可企及的幸福!

    因为您了解我对您的爱是何等的刻骨铭心,所以也就无需再说我是如何的悲痛了,我们不如就此分手的好!

    您是个有心人,不会不理解我写此信的缘由。您又是个性情中人,也不会吝啬您对我的那份谅解。

    万千往事仍在心头。

    A-D(小仲马)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第十三章

    第十四章

    第十五章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七章

    第一章

    我认为,只有对人有了深刻的了解,才能在笔下创造出众多人物形象,这正如只有认

    真地学习过一种语言之后才能使用它一样。

    在年龄上,我尚未达到随心所欲编故事的地步,于是就只有满足于平铺直叙。

    鉴于此,我希望读者不要怀疑本故事的真实性,而且其中的所有人物,除女主人公

    外,均尚在人世。

    另外,在本书中,我所提供的大部分故事情节,其见证人都尚在巴黎。倘认为我所叙

    述的情节,其证据尚不足以服人的话,那么这些见证人均可做证。只不过因为一种特殊的

    机遇,只有我本人才能把这些事和盘托出,而且,也只有我本人才对那些故事的详尽细节

    了解得最清楚,倘没有这些细节,那么这个故事不但失去了它的完整性,而且也就索然无

    味了。

    那么,现在就来谈谈,我是如何了解这些细节的——

    一八四七年三月十二日,在拉菲特大街,我看到一张斗大的黄色广告,宣称有一批家

    具和名贵古玩要进行拍卖,并称这些东西的物主业已去世。但广告没有提到已逝物主的名

    字,只说拍卖会将于十六日中午起至下午五时在昂坦街九号举行。

    广告还写明,有兴趣者可于十三日和十四日前往参观那所住宅和家具。

    我一向嗜好古玩,于是决定借机前往浏览一番,即使不购买,至少也可以见识一下。

    第二天,我便来到了昂坦街九号。

    当时时间尚早,然而这所房子里已经来了一些参观者,其中还有些女性。这些女宾穿

    着天鹅绒服装,肩披开司米大披肩,门外还有华丽的四轮马车在等候,但看到展现在面前

    的那一派豪华景象,她们也禁不住面现惊讶,甚至羡慕不已。

    不久之后,我便明白了她们何以会如此惊讶和羡慕。经过我的仔细观察,我驻足的这

    个住宅乃是一个靠情人供养的女人的住宅。如果说,有什么物事足以使上流社会的女人们

    感兴趣,且又欲一睹为快的话,那么她们想看的,就正是这类女人的内室。因为这些靠人

    供养着的女人也有自己华丽的马车,并且和名媛贵妇的马车并驾齐驱,地上的泥浆都能溅

    在她们的马车上。同样,这些女人在巴黎歌剧院和意大利剧院订有自己的包厢,并且和那

    些贵妇相邻而坐。她们在巴黎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的姿色、首饰,乃至炫耀自己的绯闻丑

    事。

    我参观的这所住宅,女主人已不在人世。因此,连最讲贞操的女性都可以径直进入她

    的卧室,因为死亡似乎已把这个充满污秽气息而又富丽堂皇的住所给净化了。再说,如果

    有必要,这些贞女也自有其原谅自己的理由。她们可以推说之所以来此,乃是因为这里在

    拍卖,并不知自己来到了何许人的家里。她们看到了广告,想前来看看广告上所提到的一

    切,并预先做一挑选,这岂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吗?当然,这一切也绝不会妨碍她们在

    这些珠光宝气中尽心地去寻求这个高等妓女生前的各种生活痕迹,毫无疑问,她们已听到

    过关于这个妓女生前种种荒诞不经的传说了。

    不幸的是,所有那些神秘的生活逸事,已随着这位佳人的逝去而化为乌有。不管这些

    名媛贵妇抱有何等的愿望,她们也只能面对死者身后要出卖的这些遗物枉自惊叹,而这位

    女房客生前出卖自己的痕迹却是一丝也没有留下。

    不过,这里也确实有些东西值得一买。家具是名贵的,有用巴西出产的带有玫瑰香味

    的玫瑰木做的,有布尔[1]式的,有塞弗尔[2]和中国的花瓶,有萨克森[3]的瓷像,此外,诸如各种绸缎、天鹅绒、花边刺绣等饰物应有尽有。

    我跟随在这些猎奇心盛的名媛淑女身后,在这所住宅里信步。只见她们走进一间挂着

    波斯幔布的房间,我正要跟着进去,却见她们几乎立即便退了出来,并且掩口而笑,似乎

    这一新的猎奇竟使她们娇羞满面。这样一来,我进这间屋子的愿望更加强烈了。原来这是

    一间梳妆室,连最不起眼的地方都装潢得精美异常。由此可见,死者生前挥霍无度。

    墙下摆放着一张大桌子,长六尺,宽三尺[4],上面摆放的珠宝玉器琳琅满目,光彩

    照人,而且都是出自奥科克和奥迪奥[5]之手,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洋洋洒洒的精品收藏

    库。而在这成千件精品中,每一件都是女主人在梳妆打扮时不可或缺的,而且每一件都是

    金银打制的。但也可以看出,这些物事是一点点购置而来,如此齐全的品种绝非一个情夫

    所能提供。

    置身于这样一间由情夫供养的女人的梳妆室内,我心中并无任何反感,对每一件东西

    我都颇有兴味并且仔细欣赏,我发现这些制造得精美绝伦的金银宝器上面都刻有不同姓氏

    开头的字母且凿有不同花样的标记。

    我打量着这些物事,似乎每一件物品都向我展示出这个可怜姑娘的一次出卖肉体的浪

    荡行为。我想,天主对她还是慈悲的,因为上苍并没有把她推向像她这种生涯的人通常所

    受到的那种惩罚之路,而是让她正值青春年华,保持着如花似玉的娇艳,在温柔富贵乡中

    撒手尘寰。对这些妓女来说,衰老就是她们的第一次死亡。

    是的,难道世上还有比生活放荡者的晚年更为凄惨的事吗?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尤其

    如此。这时她已没有任何尊严可言,也得不到任何同情。这种抱恨终生的心情并非追悔从

    前的失足,而是悔恨算计不周和用钱不当,这正是最让我们痛心的人生遭际了。我曾认识

    一位当年风流一时的女人,往昔的岁月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女儿,据她同时代的人说,此女

    同她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她母亲从未对这个可怜的孩子说过“你是我女儿”这句话,却

    要她供养自己的晚年,就因为她把她自小抚养成人。这个可怜的姑娘名叫路易丝,她顺从

    了母亲的意志操起色相生涯,她干这一行,既没有愿望,也没有热情,更没有欢乐,就如

    同别人想让她学习从事某种职业她便顺从地干这种职业一般。

    由于过早地从事这种放荡生涯,长期熏染于这种堕落环境之中,又兼持续不断的体弱

    多病,她身上善恶是非的分辨能力在没有人启发教导的情形下,已然散失殆尽,尽管造物

    主也许曾赋予过她这种能力。

    这个年轻姑娘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她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时刻走过那几条大街招

    揽路客,她母亲亦是坚持不懈,始终陪伴着她,殷勤得如一个亲生母亲陪同自己亲生女儿

    一般。那时我还十分年轻,很容易接受当时那种轻佻放纵的时代风尚,然而我却分明记

    得,当我看到这种监督着女儿做这种事的情景时,仍禁不住从心底升起一种蔑视和厌恶之

    情。

    再说,在一个处女的面孔上,从来也看不出似她这般天真无邪又忧伤痛苦的表情。

    这张面孔,真可称作“屈从女”[6]的面孔。

    一天,这位姑娘的面孔变得豁然开朗了。在由她母亲一手牵线的肮脏生涯中,她似乎

    感知到上帝已恩准她获得某种幸福。不管怎么说,既然上帝造就了她的懦弱无力,又为什

    么还让她在生活的重压下得不到一丝慰藉呢?这一天,她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在她身上尚

    残留下来的那一丝贞洁感,使她欣喜若狂。人的灵魂总还是有它难以说清的寄托的,路易

    丝也是如此。于是她跑去对母亲诉说了这个使她狂喜不已的消息。这种事总使人有些羞于

    启齿,但我们在这里并非有意制造有伤风化的艳闻,而是讲真人真事;再说,如果我们认

    为经常地把这些人所受的苦难公之于众实非必要的话,那么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不开口为

    妙。人们如果不问事实便予定罪,不做判断便加蔑视,那实在是可耻的。母亲听了女儿的

    话后却回答说,她们两个人的生活用度已然拮据,三个人的开支将更加难以应付了,更何

    况这种孩子生下来是没有用处的,十月怀胎,更是浪费时间。

    第二天,便有一位产婆前来看望路易丝,在这里我们姑且把这位产婆看作这位姑娘母

    亲的一位朋友吧。因为路易丝已经有好几天卧床不起了。待她能下床走动时,人已变得比

    原先更苍白,也更虚弱了。

    三个月以后,一位先生出于恻隐之心,决心要医治路易丝心灵乃至肉体所受的创伤,然而由于那次她所受的打击太重,加之流产之后引发多种疾病,路易丝终于溘然长逝。

    她母亲尚在人世,至于怎样活下去,只有天晓得!

    我打量着身边的这些金银器皿,脑子里却盘旋着这个故事,这样默默地想着,似乎时

    间已过了很久,因为这时屋里已没有旁人,只剩下一个看门人正在全神戒备着以防我拿走

    什么东西似的。

    于是我便走到这位被我搞得心神不定的老实人跟前,问道:

    “先生,你能告诉我这间房客主人的姓名吗?”

    “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

    这位姑娘的名字我晓得,并且也曾见过她。

    “怎么?”我问看门人,“玛格丽特·戈蒂埃死了吗?”

    “是的,先生。”

    “什么时候?”

    “大概有三个星期了吧。”

    “那么,为什么竟让人来参观她的住宅?”

    “债主们认为,这样做可以抬高拍卖价钱,买主们事先看看这些布料及家具,会产生

    一定效果的,你知道,这也是一种促销手段。”

    “如此说来,她是负了债了?”

    “啊!先生,债务相当之大。”

    “那么,东西变卖之后,大概可以还得清吧?”

    “还能有剩余。”

    “那么,还债剩余的部分归谁呢?”

    “归她的家属。”

    “那么说,她已经有了一个家了?”

    “好像是有。”

    “谢谢你,先生。”

    看守了解了我的意图之后,便放下心来,向我行了一个礼,我也便走了出来。

    “这个可怜的姑娘!”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这样想,“她可能死得很凄苦,因为处在

    她们那种社会地位,要想交朋友,必须以健康的身体为本钱。”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对玛

    格丽特·戈蒂埃的命运产生了一种同情感。

    我这种想法,某些人看来可能会觉得荒唐可笑,然而就我而言,对于流落在花街柳巷

    的风尘女子,一向是极其宽容的,而且也绝不想对自己这种宽容态度有半点儿改变。

    一天,我去警察署领取护照,瞧见邻近的一条街上有两个宪兵正带走一个姑娘。我不

    晓得她犯了什么事,我想说的只是,这个姑娘一边流着泪,一边亲吻着怀中才几个月大的

    孩子,母亲的被捕导致了这种母子的生死离别。从这一天起,我便绝不再在一见之下,便

    轻易对一个女子施以蔑视了。

    第二章

    拍卖定于十六日进行。

    参观和拍卖之间有一天的间隙,因为这一天的时间必须留给地毯工人拆卸帷幕、窗帘

    等饰物之用。

    那时,我刚刚从外地旅游归来。一个人刚从外地回到巴黎,他的朋友们总是要把一些

    重要新闻讲给他听。而关于玛格丽特的死,却没有人把它当成一件大事告诉我,这也是相

    当正常的。玛格丽特长得非常漂亮,然而这些女人生前的排场越是搞得沸沸扬扬,她们死

    后便越是无声无息。这正如太阳一般,它的降落同升起一样总是无声无息。她们的逝去如

    果正值青春年华,那么她们所有的情人便会立即得到消息,因为在巴黎这个社会上,一位

    名妓,几乎她所有的情人都是相处甚密的。于是大家便相聚在一起,互相交换一些有关她

    生前的往事,随后彼此依然故我,过着自己的日子,绝不会因这件事而受到干扰,甚至连

    一滴同情的泪水也十分吝啬。

    如今,人们一到二十五岁,眼泪就变得十分珍贵,绝不会为一个相交不深的女人轻易

    抛洒,至多,也不过为他们的双亲流下几滴,那也只是作为对过去养育花费的报答。

    至于我自己,尽管玛格丽特房间内任何一件物器上都没有凿上我姓名开头的一个字

    母,但正如我前面所说,因出于本能的宽容和与生俱来的怜恤,我对于她的死,久久萦绕

    于心,无法忘怀,尽管也许这已超出了我对她应有的思念。

    记得从前我经常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同玛格丽特相遇,她每天必到这儿来,乘坐着一辆

    蓝色的轿式四轮小马车,辕上是两匹栗色骏马。当时我发现,同她那一群人相比,她似乎

    有一点儿不同凡俗,这一独特的气质加上她出类拔萃的姿色使她更加超凡脱俗。

    这些可怜的姑娘出门时,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其名的人陪伴着。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把自己同她们良宵欢度的恋情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来,而她们

    又耐不得寂寞,于是出门时便随身带上自己的女伴,当然这些女伴的境况不如她们,出门

    也没有车坐。有时她们带的竟是些年老而不忘卖俏的妇人,无论其如何卖弄也看不出她们

    有何俏丽之处。但如果你想了解她们所陪伴的女郎的任何情况的话,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向

    她们请教。

    但玛格丽特却并非如此。她总是独自一人乘车到香榭丽舍大街。冬天她裹一条开司米

    大披肩,夏天她的长裙也十分朴素,尽量不惹人注目。尽管在她喜欢散步的这条大街上有

    许多熟人,但她对他们也只是偶尔送去一个只有对方才能发觉的微笑,而这种微笑,高贵

    得只有公爵夫人们才能做出。

    她不像她的女伴们一向所做的那样,在圆形广场到香榭丽舍大街街口那一段散步。那

    两匹骏马总是飞快地直接把她拉到布洛涅森林[7],在那儿,她下车漫步一小时,然后重

    新登车,疾驰而返。

    这些情景有几次我曾亲在现场,如今仍历历在目。对于这位姑娘的早逝,我不胜惋

    惜,那心情就如同见到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彻底地毁坏一般。

    不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女子可以赶得上玛格丽特的倾城美貌了。

    她身材修长、苗条,甚至有些过于消瘦,但她的装扮手段极其高明,只要在服装上稍

    加修饰,便会轻而易举地把造物主的这一疏忽给掩饰过去。她那开司米大披肩的尖端可以

    触及地面,丝绸长裙的宽边便在两边衬了出来,两只纤手藏在厚厚的手笼[8]里,并紧紧

    地贴在胸前,手笼周围的褶子花边做工十分精巧,那周边的线条,即使是最挑剔的眼光也

    找不出毛病来。

    她的头堪称是一件艺术珍品,玲珑剔透,造化异常。它娇小秀美,正如缪塞[9]所

    说,她母亲正是为了让她精心装扮,才让它生成这个样子。

    那张鹅蛋形的俏脸风情万种,难以描绘。一双乌黑的美目,配以远山般细长的眉毛,纯净有如一幅画卷。长长的睫毛,它们盖住了秀目,每当双目低垂,那睫毛便似一片乌

    云,在艳若桃花的俊脸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那鼻子纤巧挺直,充满灵秀之气,鼻孔显

    得微微张开,像是对情欲生活的强烈渴望。她那张端正匀称的嘴,双唇张启时十分优美,这时便可见到贝齿如珠,洁白似乳。她的皮肤闪着一种别样的光泽,其上有一层细绒,直

    似未经任何人触摸过的桃子上的绒衣。至此,我们才算对这副迷人的俏脸有了一个全貌印

    象。

    黑黝黝的秀发恰似乌玉,似天然非天然的波浪形的头发堆在额前,然后再分成两绺向

    后面束去,披散在脑后,这便向人显露出她的一双耳垂,上面各缀有一颗价值四五千法郎

    的大钻石在闪闪发光。

    玛格丽特过着这种火热的纵欲生活,为什么会在她的脸上留下处女般的稚气神态,竟

    而构成了她面部的特征?这实在是我们虽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玛格丽特有一幅她本人的绝妙画像,乃是维达尔[10]的手笔,也只有此君的画笔才能

    再现玛格丽特的风采。她去世之后,这幅画像曾在我手上放了几天。有这样一幅逼真得令

    人拍案叫绝的画像在眼前,对于回忆她的往事,足以弥补我记忆力的不足。

    本章所述的情节,有些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我却立即把它们写出来,这样避免我随后

    开始讲述这位女性的故事时还要回头重述。

    剧场的首演式,玛格丽特每次必到。每天晚上她的时间总是消磨在剧场或舞厅。每当

    一场新戏上演,剧场里准能见到她,而且身边总是携带着三样东西,这三样东西又总是放

    在她楼下包厢的前栏上,这就是:一架小型望远镜,一袋糖果和一束茶花。

    她带来的这些茶花,在一个月三十天中,有二十五天是白色的,另外五天则是红色

    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外人不得而知,至于我也只能指出这一现象,个中缘由仍是不

    得要领。而她出入最频繁的剧院里的常客,她的朋友们也已同我一样,注意到了这一现

    象。

    除了茶花之外,从来没有人见过她还带过别的什么花。因此,在她常去买花的巴尔戎

    太太开的花店里,大家便给她起了个绰号:茶花女。这个绰号便一直在她身上保留了下

    来。

    此外,正如生活在巴黎社会上某个阶层的人一样,我也知道,玛格丽特曾当过某些最

    为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的情妇。对此,她自己毫不隐讳,而那些公子哥儿也津津乐道,引

    以为荣,这足以证明无论是情夫还是情妇,双方彼此都很得意。

    然而,据说自玛格丽特从巴涅尔[11]旅游归来之后,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她便只同

    一位年老的外国公爵来往。这位公爵家资巨富,曾千方百计想使玛格丽特摆脱往昔的生

    活,从以后的迹象看,她似乎也乐于如此。

    关于这件事,别人是这样对我讲的:

    一八四二年春,玛格丽特身体虚弱,大异于往常,医生们建议她去温泉疗养,于是她

    便动身前往巴涅尔。

    在巴涅尔疗养的病人中有一位是这位公爵的女儿,她不但同玛格丽特有同样的病情,而且相貌也酷似玛格丽特,以至于众人都把她们看作一对姐妹。不过公爵小姐的肺病已达

    三期,玛格丽特到达巴涅尔没几天,她便病逝了。

    公爵本人也和一般人一样,不愿意离开埋葬自己亲人的土地,他留在了巴涅尔。一天

    早晨,他在一条小路的拐角处看到了玛格丽特。这时,他似看到他女儿的一个活脱儿的身

    影走在他前面,于是便走上前去,拉住她的双手,泪流满面地拥抱她,甚至也不问一声她

    是谁,便恳求她允许他常去看她,并希望能像爱他生前的女儿一样爱抚她。

    这时同玛格丽特住在巴涅尔的,只有她的一个贴身女仆,再说,同这样一位老人来往

    也绝无有损自己名声之虞,她便慨然应允了公爵的请求。

    在巴涅尔,有些人认识玛格丽特,便专程前来拜访公爵,以告知他戈蒂埃小姐的真实

    身份。这明显给了这位老人当头一棒,因为这样一来,便谈不上她和他的女儿有何相似之

    处了,然而为时已晚,这个年轻的少妇已成为他的精神依托,是他得以继续生活下去的唯

    一理由。

    他对玛格丽特没有任何斥责,再说,他也没有权利这样做。但他却向玛格丽特提出,如果她能够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他愿对她的这一奉献提供她所希望的一切补偿。她同意

    了。

    应该说明的是,玛格丽特生性热情,当时正在病中,而且她认为自己往昔的那种生

    活,也似乎是她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出于一种迷信的想法,她觉得倘在此时痛改前非,上帝或许会继续保持她的美貌和健康。

    果然如此,这里的温泉和在这种地方散步,再加以适度的运动和正常的睡眠,一个夏

    天过去之后,她几乎已恢复了健康。

    于是公爵便陪同玛格丽特回到了巴黎,并仍如在巴涅尔一样,还是经常前来看望她。

    他们这种关系,别人既不了解其真正的缘由,也摸不清他们真实的目的,又因为公爵

    早有家资巨富之名,现在又以一掷千金轰动一时,所以在巴黎引起了极大的物议。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公爵老而好色,一个腰缠万贯的老翁同一个年轻的少妇有着这种

    关系也实在是常有的事。总之,众说纷纭,却都猜不出个中真情。

    其实,这位父亲般的老人,对玛格丽特的感情是十分圣洁的,除了同她在心灵上的相

    通之外,任何其他关系,在公爵看来都近乎乱伦,在玛格丽特面前,老公爵从未讲过一句

    不适于在一个女儿面前讲的话。

    我们也绝不想把我们的女主人公描写成脱尽她本来面目的另一个样子。但我们要说的

    却是,如果她仍然留在巴涅尔,那么她向公爵许下的诺言是不难实现的,更何况她已然履

    行了这种诺言。然而一旦她返回巴黎,这位习惯于放荡生活,沉湎于舞会的姑娘,似乎便

    耐不住寂寞了,虽然老公爵的定期来访可以缓解她的孤独,但在平时,她却觉得百无聊

    赖,烦闷欲绝,往日生活的那种灼热炙人的气浪便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和脑际。

    还须加以说明的是,玛格丽特自这次旅游归来之后,出落得更加娇艳美丽,况且她正

    值二十妙龄,虽然她并没有痊愈,却已大有起色。也正是这种原因激起她狂热的欲念,而

    这也恰是一个肺病患者的症状。

    公爵的朋友们总是不断地窥伺着玛格丽特,以便伺机抓住这位少妇的一两件丑事。他

    们说,和她来往有损公爵的清誉。有一天,他们前来向公爵讲这些事,并向他证明:玛格

    丽特会在公爵不来看她的时候,便在家里接待客人,而这些客人则往往要待到第二天。遇

    到这些朋友前来讲这些时,公爵便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

    受到公爵的盘问后,玛格丽特便向公爵承认了一切,并且直言不讳地向公爵提出,希

    望他以后不要再如此关照自己了,因为她自觉已无力再信守前言,再说,她也不愿旷日持

    久地接受一个被她所欺骗的男人的好意。

    自此,公爵有一个星期没有露面,他所能做的一切,也仅此而已。到了第八天,他便

    前来向玛格丽特恳求,请她继续和他来往,并向她保证,只要能见到她,不管什么条件他

    都答应,并发誓说即使他因此而死去也不再责备她一句。

    以上便是玛格丽特回到巴黎第三个月后所发生的事情,那时正是一八四二年的十一月

    或者十二月份。

    第三章

    十六日下午一时,我来到了昂坦大街。

    我当时刚到大门口,便听到了拍卖估价人的叫喊声。

    房间里挤满了好奇的人们。

    风月场的名花艳姬们也来到这儿,挤满了一室,有几位贵妇人正在一旁偷偷地打量着

    她们。这些贵妇人又一次以参加拍卖为借口前来取得就近看看她们从来无由相见的这些女

    人的机会,说不定她还在心中暗暗地羡慕这些女人无拘无束、自由放荡的生活呢。

    德·F公爵夫人同A小姐肘臂相接,并肩而立,这位A小姐是当今烟花巷中最为凄凉薄

    命的一位;T侯爵夫人正在犹豫不决,对于是否要买下那件被D太太大大抬高了价码的家具

    下不了决心;D太太是当代众人皆知的最淫荡、最风流的人物;还有那位德·Y公爵,他在

    马德里被认为在巴黎破产了,而在巴黎又被认为是在马德里荡产败家的,而实际上,他甚

    至连每年的收入都挥霍不完,此刻他正在一边同M太太聊天儿,一边同德·N夫人眉目传

    情;而M太太是我们一位才情出众的短篇小说家,她常常把自己当众所说的东西写下来,然后便冠上自己的大名发表出去;而德·N夫人呢,人长得非常漂亮,是香榭丽舍大街上

    驾车游览的爱好者,她衣服的颜色几乎不是粉红便是天蓝,两匹黑色的高头大马为她拉

    车,这两匹马,托尼[12]要价一万法郎……她竟然如数照付。最后,还有那位R小姐,她以

    自己的才能使她的地位比那些以嫁妆来抬高身价的上流社会的名媛高出一等,而比那些以

    爱情来标榜自己的女性则高出何止数倍。那天,虽然天气寒冷,她也前来走入购物者的行

    列,她在厅堂之上,其惹人注目的程度绝不逊于别人。

    本沙龙堪称名人毕集,就连拍卖者自己也颇感意外,我们本可再举出一些知名人士姓

    名的字头,但我也担心这样会引起各位读者的厌烦,还是就此打住为好。

    不过还想再提一句的是,在场的各位都显得兴高采烈,而在女士中,许多人都认得死

    者,但此时却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怀念之情。

    场内喧笑之声不绝于耳,拍卖人高声呼叫,坐在拍卖桌前长凳上的商人们竭力想使大

    家安静下来,以便安静地进行交易,然而却是徒劳。像这样人员复杂、纷乱不堪的集会真

    是绝无仅有。

    我怯生生地踯躅在这可悲的人群之中,不禁心中暗想,这种场面就出现在这个可怜的

    风尘女子撒手尘寰的房间里,现在正在拍卖她生前用的家具来抵债,而我呢,与其说前来

    买东西,倒不如说是前来看热闹。我打量着那些拍卖商的面孔,只见他们每成交一笔生意

    而价格又出乎预料时,便笑逐颜开。

    而这些人却都是正人君子!这些正人君子,他们曾在这个女人生前的灵肉生涯中搞过

    投机,在她身上搞过一本万利的买卖,在她行将就木之际,曾拿着贴了印花的借据前来索

    债,而在她死后又堂而皇之地拿着精打细算的账款前来捞取好处,并卑鄙地收取高利。

    无怪古人曾说,商人同窃贼,他们头上供奉的是同一个上帝,这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了!

    衣裙、开司米披肩、金银首饰等这些物事,卖得是出奇地快,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而

    这些于我都不合适,我便耐心地等待着。

    突然,有人喊道:

    “这里有一册书,装帧精美,烫金书边,书名《曼侬·莱斯柯》[13],扉页上还有题

    词,起价十法郎。”

    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沉默之后,有人喊道:

    “十二法郎。”

    “十五法郎。”我说。

    我何以如此?自己也不晓得,可能是因为那扉页上的题词吧。

    “十五法郎。”拍卖估价人又重复了一遍。

    “三十法郎。”第一位抬价人又叫出了这个数字,口气中似乎在向别人挑战。

    于是这场竞赛便变成了一场斗争。

    “三十五法郎!”我以同样的声调喊道。

    “四十。”

    “五十。”

    “六十。”

    “一百法郎。”

    应该承认,如果我想制造轰动效应的话,那么,我是不折不扣地达到目的了。因为听

    到我报出这个价码后,全场一片寂静,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全部向我投来,似乎想看一看这

    位决心购得此书而后快的先生到底是何许人也。

    我最后一次叫价的语气似乎震慑了我的对手,他便放弃了这场竞争,从而使我花了十

    倍于原价的钱买下了这本书。

    只见那位先生向我鞠躬致意,虽然稍微晚了一点儿,他还是以非常动听的语调对我说

    道:

    “先生,我让给你了。”

    由于再没有人发话,于是那本书便被裁定由我来买下。

    我担心或许有某位先生再来固执地加价,自尊心又可能会使我硬撑下去,而钱包里又

    实在很不宽裕,我便请人把我的名字登记下来,把那本书放在一边,然后便转身下楼而

    去。我这种做法可能很使在场的众人感到费解,他们肯定会想,我只须花上十个,最多十

    五个法郎便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买到这本书,何以竟会花上一百个法郎到这儿来买它呢。

    一小时以后,我便派人把书取了回来。

    扉页上是赠书者的亲笔题词,字体俊秀漂亮,这个题词仅几个字:

    曼侬同玛格丽特相比,自愧不如

    下面的署名是:阿尔芒·杜瓦尔。

    “自愧不如”在这里作何解释?

    是否据这位阿尔芒·杜瓦尔先生的意见,曼侬自认在生活中的放荡,抑或内心的情感

    方面,玛格丽特都比她略胜一筹?

    这种解释放在第二种,即内心的情感方面,似乎更加确切,因为如放在第一种解释

    上,似乎直率得近乎无礼,不管玛格丽特对自己有何种评价,她都是不能接受的。

    随后我又出去了,直到晚上上床就寝,我才又想起这本书。

    不错,《曼侬·莱斯柯》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十分感人的故事,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都十分熟悉。但是,由于我对这本书非常喜爱,因此,每当我拿起它来读的时候,这种

    好感便油然而生。哪怕是我读到第一百次,当我打开书时,便又感到自己同普雷沃斯特神

    甫笔下的女主人公生活在一起。另外,这位女主人公被刻画得那么真实可信,以至于我总

    觉得和她似曾相识,加之目前又出现了这种新情况,把她同玛格丽特加以比较,在读这本

    书时,它对我又产生了一种始料不及的吸引力。我从这个可怜的姑娘的遗物中得到了这本

    书,出于对她的怜悯,甚至几乎可以说是爱慕,我对她的宽容心是大大地增强了。曼侬逝

    于荒漠之地,这一点儿不错,但她却死在一个以全部心灵的力量爱她的男人的怀抱之中,这个男人为她挖了一方墓穴,以自己的泪水浇灌它,并连同自己的一颗心也埋在里面。而

    玛格丽特呢,她和曼侬一样,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女性,或许后来也同曼侬一样,迷途知

    返,但倘按我的观察所见,却死在锦衣玉食的繁华富贵之乡。她就死在她过去一直睡觉的

    床上,但心里却是一片空虚,好像被埋葬在荒漠之中,这种荒漠比曼侬葬身的那个荒漠更

    干枯、更空旷、也更无情。

    不错,正如我从几位知情的朋友那里得悉的情况一样,在她生命之途即将完结的日子

    里,她竟没有见到一个知音坐在病榻前给她以真正的安慰。这段时间长达两个月,那是何

    等漫长,又是何等痛苦。

    我的思绪又从曼侬和玛格丽特身上转向我所认识的某些女性,我似乎见到她们一边唱

    着歌,一边向着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死亡走去。

    多么可怜的女子,倘说爱她们,正直者不屑为之,那么,至少应给予她们一些同情

    吧。你们这些人,你们同情不知阳光为何物的瞎子,同情不知万籁为何声的聋子,同情不

    能表达心声的哑巴,却何以打着虚伪的廉耻大旗,不给那些心灵的瞎子、灵魂的聋子和良

    心的哑巴以半分同情?由于有了这些缺陷,使得这些不幸的女子变得如狂人一般,使她们

    不能自已地有眼见不到善行,有耳听不到善音,甚至有口也难以讲出能表达爱情和信仰的

    纯美语言。

    雨果塑造了玛丽翁·德·洛尔姆,缪塞塑造了贝纳尔特,大仲马塑造了贝尔南德 [14]。历代的思想家和诗人,都把自己的一片仁义之心奉献给那些风尘女子。有时候,甚

    至一位伟大的人物,竟能以自己的爱和自己的姓氏奉献给她们,以替她们恢复名声。我之

    所以如此强调这一点,是考虑到将来读我这本书的众多读者中,有许多人惮于本书会为邪

    恶和淫荡树碑立传,可能已经准备好把它一掷了之。而作者的年纪尚轻,无疑就更为这些

    人的忌惮提供了口实。我奉劝做如是想法的先生们及早回头,倘只因有了这一点儿忌惮而

    使他们踯躅不前的话,那还是请他们继续读下去为好。

    我仅信奉一个信条:对于没有受过“善”的教育的女子,上帝几乎总是向她们指出两

    条道路,一条通向痛苦,一条通向爱情。这两条路走起来都十分艰难困苦,跋涉在这两条

    路上的女人,走得双脚鲜血淋漓,双手布满伤痕,然而就在同时,她们却把掩饰罪恶的外

    衣留在路旁的荆棘丛中,一丝不挂地走向尽头,便这样去见上帝而毫不脸红。

    凡在人生旅途上,与这些大无畏的女性相遇者,应该帮助她们,并应直言不讳地向众

    人宣称曾与她们有过交往,因为只有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也才是真正地指出了道路。

    我们不应该只是一厢情愿地在人生之路的入口处竖起两块牌子,一块牌子上写着“善

    之路”,另一块牌子上却写着“恶之路”。也不应该对走上前来的人们只说一句:“请选

    择吧。”而应该像基督那样,必须向那些由于环境使然而不惜一试的人指明道路,引导这

    些人从后一条道路走向前一条道路,尤其不应使这些人上路伊始便觉得痛苦万分,艰于跋

    涉。基督教在这方面就有过非常美好的比喻。《圣经》上曾讲过浪子回头的故事,这也无

    非是劝诫我们要慈悲为怀,宽以待人。耶稣对那些深受世俗情欲之害的灵魂充满了爱,他

    在为患者包扎伤口的同时,总是从伤口中取出可以医治这种痛苦的成分。因此,他对马德

    琳娜说:“因你曾博施仁爱,所以你也将备受宽恕。”[15]这种崇高的宽恕,应该唤起一

    种崇高的信念。

    我们为什么竟比基督更加严厉?这个世界,为使人相信它的强大,故作严厉,但我们

    为什么竟顽固地同它持同一见解,而置那些伤口中流着鲜血的灵魂于不顾呢?更何况从这

    些伤口里流出的乃是往日罪恶的血污,正如一个病人排出的污血一样。而他们也正在期待

    着一只友谊之手来包扎他们的伤口,使他们的心灵得以康复。

    我的这些话是向我的同龄人而发,向那些有幸不再相信伏尔泰先生的高论者而发,向

    那些同我一样深刻了解十五年来人类社会已有了飞跃发展的人而发。知善知恶的是非标准

    已然得到公认,信仰也已重新确立,对圣洁事物推崇之风又回到我们中间。如今,倘不说

    它尽善尽美,至少也应该说比从前好了许多。凡智者仁人,都为同一目标而出力,凡具伟

    大抱负者,都为同一原则而奋斗:我们要善良,要有赤子之心,要表里如一!邪恶只不过

    是一种虚空,要为自己的善举而自豪,最重要的是,我们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对于那些既

    不是自己的母亲,又非姐妹;既不是自己的女儿,又非妻子的非亲非故的女性,绝不可蔑

    视。对一个家庭亦不应缺乏敬意和对利己思想的宽容。对一个犯罪后幡然自悔者,上天对

    他比一百个循规蹈矩,从未犯错者更加喜欢。那么我们就应努力博取上天的欢心,而上天

    也会加倍地赐福于我们。让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对那些因受人间物欲的引诱而误入歧途

    的人广施仁义吧,说不定因某一种圣洁的愿望,就能使他们脱离苦海,这也正如那些善良

    的老妪向病人推荐自己的药品时常说的那样:不妨一试,如果治不好的话,至少也不会添

    病。

    诚然,我试图从这些日常琐事中寻求出大道理,未免有些不自量力,然而芥末之微可

    以包含一切,我是赞成这一观点的。孩童虽幼,却蕴含着人的天性;头颅虽小,却容纳着

    无际的思维;眼睛大不过方寸,却能广收万物。

    第四章

    两天以后,拍卖全部结束,共售出十五万法郎的物品。

    债主分走了三分之二,其余部分则由玛格丽特的族人,即一位姐姐和一个小外甥继

    承。

    当代理人写信告知她这位姐姐,她可以继承五万法郎的遗产时,她惊得瞠目结舌。

    这位年轻的女子已有六七年没见过她这位妹妹了。因为有一天,她妹妹突然失踪了,自那以后,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她这位妹妹的任何消息。

    这位姐姐匆忙赶到了巴黎,凡认识玛格丽特者不禁都大吃一惊,原来玛格丽特的这位

    唯一的继承人,竟是一位漂亮的乡下胖姑娘,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呢。

    仅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发了财,尚不知这笔意外之财来自何处。

    后来有人告诉我,她回到乡下后,很为她妹妹的死悲伤了一番。不过她刚刚以四厘五

    的利息把这笔钱存了起来,也算是对她这一悲痛的补偿吧。

    巴黎原本就是各种流言蜚语聚散之地,像这类事情自然会到处传播,不过,随着时间

    的推移,便也开始被人们所淡忘,甚至我自己也已差不多忘记是怎么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

    的了。但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个新情况,这使我了解了玛格丽特整个身世的详情,且十

    分感动,于是便产生了把这一故事写下来的冲动。现在,我就把它写出来。

    家具卖空之后,仅三四天的时间,那所房子便准备出租了。这时,一天早晨,有人拉

    我的门铃。

    我的仆人或者不如说我那位兼做仆人的看门人便去开门,他给我拿来一张名片,说交

    给他名片的人想要同我谈谈。

    我看了名片一眼,只见上面写着:阿尔芒·杜瓦尔。

    我在头脑里搜寻,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名字。于是便想起是在《曼侬·莱斯柯》

    这本书的扉页上见过。

    把这本书送给玛格丽特的这个人,见我干什么?我立即吩咐,请候见者进来。

    我见到了一位金发青年,他身材高大,面色苍白,身穿一套旅行装,似乎已有几天没

    脱下来过,甚至到了巴黎之后也没把它刷一下,因为上面已满是灰尘。

    杜瓦尔先生异常激动,且对这种情绪不加任何掩饰,眼含热泪,声音颤抖地对我说

    道:

    “先生,请你原谅我的贸然来访以及衣冠不整,不过,这一点,除了我们年轻人不太

    注意礼节外,更主要的是,我急于想在今天见到你,甚至我把行李送到下榻的旅馆,却没

    进去歇一下,便急匆匆地赶到你这儿来了。尽管时间尚早,我还担心见不到你呢。”

    我请杜瓦尔先生在炉火边坐下,他一边就座,一边从衣袋里取出一方手帕,把自己的

    脸捂了一会儿。

    “你可能不明白,”他一边忧伤地叹了口气,一边继续说,“像我这样一个与你素昧

    平生的来访者,在这个时候,穿着这么一套服装,哭成这个样子,到你这儿来,向你相求

    何事。

    “先生,我的来意很简单,是前来请你鼎力帮忙的。”

    “请讲吧,先生,我愿为你效劳。”

    “你参加过玛格丽特·戈蒂埃的拍卖会了吗?”

    说完这句话,这个年轻人本已抑制住的感情又克制不住了,不得不用双手捂住眼睛。

    “我这副模样,你一定会觉得很可笑,”他又补充说,“对此,我再次请你原谅,并

    请你相信,对于你耐心听我讲述的这种感情,我将永远铭感于心。”

    “先生,”我对他说,“如果我能够为你聊尽绵薄之力,并且能够消减一些你的忧伤

    的话,那么就请你快些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你一定会感到我是一个乐于为你效劳

    的人。”

    杜瓦尔先生的痛苦实在令人同情,无论如何,我也要使他觉得我是个很随和的人。

    他便对我说道:

    “在玛格丽特的物品拍卖会上,你曾买下过什么东西吧?”

    “是的,先生,买过一本书。”

    “是《曼侬·莱斯柯》吗?”

    “一点儿不错。”

    “这本书还在吗?”

    “在我的卧室里。”

    听到我这样说,阿尔芒·杜瓦尔似乎卸下一块重石,立即向我致谢,好像我把那本书

    保存下来,就已经帮了他的大忙一般。

    我当即起身走进卧室,把那本书拿出来并交给了他。

    “正是它,”他一边盯着扉页上的题词一边说,然后又翻看着那本书,不住地

    说,“正是它。”

    只见他眼睛里两颗大泪珠滴在了书本上。他立即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那么先生,你非常珍爱这本书吗?”他分明已不再企图掩饰自己曾经哭过,而且说

    这话时,又几乎落下泪来。

    “先生,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我这次登门造访,就是想请你把这本书转让给我。”

    “请你原谅我的好奇,”我对他说,“那么,是你把这本书送给玛格丽特·戈蒂埃的

    吗?”

    “正是。”

    “这本书原是你的,先生,那么请你拿去吧,我很高兴能把原书奉还给你。”

    “但是,”杜瓦尔先生颇带尴尬地说,“至少我应该把你买这本书的钱奉还给你。”

    “请允许我把它送给你吧。在这样一次拍卖会上,一本书的价钱原本是无所谓的。再

    说,我也记不清花多少钱买的了。”

    “你花一百法郎买的。”

    “啊,不错,”这一次尴尬的却是我了,“你怎么知道的?”

    “原因很简单,我原想到达巴黎时能及时参加玛格丽特物品拍卖会,但今天早晨我才

    赶到。我下定决心要得到她的一件遗物,便跑到拍卖估价人那儿,请他让我查阅一下所卖

    物品清单及买主的姓名。我看到这本书已经被你买下,因此便决意请你转让。不过,你花

    的价钱使我感到担心,我觉得你花这个价钱买下这本书,或许也是为了某种纪念。”

    在说这些话时,很明显地可以看出,阿尔芒似乎很担心,怕我与玛格丽特的相识也同

    他和她的相识那样是同一原因。

    为使他放心,我赶紧说道:

    “我认识戈蒂埃小姐,只不过是曾经看见过她而已。她的去世,在我看来,就如同一

    个青年男子在见到他所乐于见到的漂亮姑娘辞世时的感觉一样。我原想在这次拍卖会上买

    下一件她的遗物,不知为什么,就顽固地为这本书一再抬价,竟然因此激怒了一位先生,他也狠命地加价要得到这本书,似乎要和我挑战似的。因此,先生,我再说一遍,这本书

    归你了,并再次请你收下它,而不要像我从拍卖人那里买到这本书时那样,再从我这里把

    它买去。此外,我还希望这本书能成为我们今后长久交往和亲密友情的信物。”

    “好吧,先生,”阿尔芒一边伸手紧握住我的手一边说,“我收下这本书,对你的好

    意,今生今世,我将永志不忘。”

    我非常想问一问阿尔芒有关玛格丽特的事,因为书上的题词,和这位年轻人专程远路

    而来,以及他急于得到这本书的心情,这一切都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然而我不敢向这位客

    人问及此事,生怕他以为我不接受他的钱乃是为了介入他的私事。

    他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他问我说:

    “你看过这本书了吗?”

    “已经全部读完。”

    “你对我写的那几句话有何想法?”

    “我一眼便看出了,这位接受你赠书的可怜姑娘,在你的眼里是超凡脱俗的,因为我

    不认为你的题词只是一般的恭维。”

    “先生,你说对了,这位姑娘简直就是一位天使,喏,”他说,“请你看看这封

    信。”

    说着他便递给我一页信纸,看样子似乎已经读过许多遍了。我打开信,只见上面写

    道:

    亲爱的阿尔芒,你的来信已收到,你的心地依然是那么善良,对此,我应该感谢上

    帝。是的,我的朋友,我已染疾在身,而且是不治之症,然而你仍然一如既往,对我如此

    关怀,这大大减轻了我身受的痛苦。我将不久于人世,这是不容置疑的。不幸的是,我没

    福消受握一握你那双手。我刚刚收到这封为我写下的如此美好的信,如果说,有什么事物

    能医好我的病痛的话,那么,这封信上的语言就可以办到。我已无缘再见你一面了,因为

    我已是一个将死之人,数百里[16]的距离竟使我们天各一方。可怜的朋友!今日的玛格丽

    特已远非昔日的你那个玛格丽特了。以她目前这个样子,还是你不见她为好。你问我是否

    能原谅你,啊!朋友,我已从心底里原谅了你,因为从前你使我受的那些折磨,是你对我

    的爱的一种明证。我辗转病榻已经一个月了。我非常珍惜你对我的尊重,因此,我每天都

    写生活日记,从我们分离的那天起,而且将一直写下去,直到我无力执笔为止。

    阿尔芒,如果你是真正地关心我,那么待你回来之后,便到朱丽·杜普拉那里去一

    趟,她会把这本日记交给你,你将在这本日记里找到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的原委,以及

    我自己的解释。朱丽待我很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谈起你,收到你的信时她也在旁边,读信

    的时候,我们俩都哭了。

    如果我得不到你的消息,待你到达法国之后,她便负责把我的日记交给你。请不要为

    此向我表示感谢。每天能重温我一生中那唯一的最为温馨的时刻,对我有莫大的好处。如

    果你在读这本日记时,能对往昔的岁月有所谅解,那对我也将是一个永久的慰藉。

    我本想给你留下点儿使你对我永久怀念的东西,但我家里的一切都被查封,现在我已

    一无所有了。

    我的朋友,不知你是否能够理解?我即将撒手尘寰,在我的卧室里便能听到看守人走

    路的脚步声,那是债主们为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看守起来不被人拿走而派来的。即使我

    不死,也已无一余物了。毫无疑问,他们专等我死后进行拍卖了。

    啊!人真是残酷无情!不,我说错了,应该说只有上帝才是无私无畏的。

    那么,好吧,亲爱的心上人,你就来参加我的财产拍卖会吧,这样你就可以买下我的

    某种物品。因为如果我为你留下哪怕是一点点小东西,倘被别人知道后,他们便有可能控

    告你,说你侵占查封的财物。

    人生是悲惨的,我就要离它而去了!

    倘在死前能再见你一面,那真是上帝的慈悲!然而从各种迹象来看,我们是要永别

    了,我的朋友。请原谅我这封信不能写得更长一些,那些口称能治好我病的人,已把我折

    腾得筋疲力尽。我这双手已无力再写下去了。

    玛格丽特·戈蒂埃

    确实如此,最后几个字几乎已无法辨认。

    看罢,我便把信交给阿尔芒。无疑,在我读这封信时,他也像我一样,在心里又把它

    默诵了一遍,因为他一边接信一边对我说:

    “谁能相信,像这样一封信,竟是出自一位靠人供养的姑娘之手呢!”

    对旧情的怀念使他激动不已,只见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了一会儿信上的笔迹,便把它送

    到唇边吻了吻,随后又开口道:

    “每当我想到她这样死去,而我竟不能再见她一面,而且也将永远见不到她时,每当

    我想到她对我比一位亲姐妹对我都好时,我便无法原谅自己让她这样死去。

    “她人已经死了!死了!就这样心里想念着我,手上拿笔写着信,口中念着我的名字

    而死去,我亲爱又可怜的玛格丽特!”

    在这一瞬间,阿尔芒让自己的思绪奔腾,泪流满面,随后便把手伸给我,一边继续说

    道:

    “别人看到我为这样一个姑娘的死而如此悲痛,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儿孩子气,那是因

    为他们不了解我从前使这位女性受过多少折磨,不了解我那时是多么残酷,也不了解她是

    何等善良,又是何等屈己待人。我原以为原谅她的应该是我,而现在我却觉得,我不配得

    到她的宽恕。啊!如果我能伏在她脚下大哭一场,哪怕是一小时,我宁可少活十年。”

    如果不了解一个人的痛苦,而又想去安慰他,那实在是一件难事。然而我对眼前这位

    年轻人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心,他非常直率地向我坦陈心曲,倾诉自己的忧伤,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话对他可能不无作用,于是便对他说道:

    “你有亲戚或者朋友吗?你应该振作起来,去看看他们,他们会给你一些慰藉的,至

    于我,我只能给你一些同情而已。”

    “正是这样,”只见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这样说,随后便在我的房间里踱来踱

    去,“我给你添麻烦了,这要请你原谅。我没有想到,我的痛苦原与你无甚瓜葛,也没有

    想到,对这件事,你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何兴趣,可我竟用它来打扰你的清静。”

    “你误解了我这句话的意思了,我非常乐于帮助你,遗憾的是,解除你的忧伤,我心

    有余而力不足,如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或者我的友人们能排遣你的忧伤,总之不管在

    哪方面,只要你需要我,请你相信,能使你感到愉快将是一件令我十分快慰之事。”

    “对不起,对不起,”他对我说,“人在痛苦之中,最易神经过敏,请让我再稍留几

    分钟,给我点儿擦眼泪的时间,以免让大街上的闲人看到这么大的一个人竟然哭哭啼啼,而当成玩意儿看。刚才你把这本书给了我,使我高兴之至,对这份情义,不知怎样报答才

    好。”

    “那就请你把你的友情赐予我一点儿吧,”我对阿尔芒说,“把你之所以如此忧伤的

    原因讲给我听听,一个人把自己的伤心事讲了出来,便会得到些安慰的。”

    “你说得对,但今天我需要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即使对你讲了,也将是一些前言不

    搭后语的东西,换个日子,我将把这件事情向你讲清楚,那时你就会看得出,我对这个可

    怜的姑娘如此怀念,是否有道理了,而现在,”他说着又最后擦了擦眼睛,又在镜子里照

    了一下,继续说道,“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看成一个幼稚无知的笨蛋,并请你允许我再来拜

    访。”

    这个年轻人的目光既善良又温和,我真想拥抱他。

    而他呢,这时双眼又开始被泪水蒙住,待到他看到我已发觉之后,便赶紧把目光从我

    身上移开。

    “没有什么,”我对他说,“要有勇气。”

    “再见了。”他这样说。

    他尽最大的努力不使泪水再流下来,说罢便从我这儿逃了出去,因为那实在不能说是

    走出去的。

    我撩起窗帘,目送他登上正在门外等着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刚一坐进车子,便见他泪

    流满面,用手帕捂住了脸。

    第五章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没听到有人提起过阿尔芒。与此相反,关于玛格丽特的事,倒

    常常有人谈论。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过这样的事:一个看来与你很陌生的人,或者至少与你素无瓜葛的

    人,一旦有人在你的面前提到他的名字,于是关于他的种种琐事便渐渐地在此人的名下聚

    拢起来,你的所有朋友每次前来,都会向你提一件有关他的事,而这件事又都是从前不曾

    向你说过的,于是你便觉得这个人几乎就在你眼前,几乎伸手可及了。而且你也将会觉

    得,似乎此人曾在你生活中出现过许多次,只不过没引起你的注意罢了。并且你还能从别

    人对你讲的这些事件中发现有些事同你亲身经历过的某些真实事件极为吻合,极为相似。

    但我同玛格丽特之间却并非如此,因为我曾见到过她,遇到过她,也熟悉她的音容笑貌和

    她的习惯。然而,自从那次拍卖会后,我的耳朵便经常听到她的名字,在上一章中,我也

    曾说过,她的名字已然和一种深切的忧伤连在一起,因此,我的惊诧愈见增长,而好奇心

    也愈见加重了。

    于是我一遇到朋友便向他们打听玛格丽特的事,而从前,我是从来不向他们提起她

    的。我总是问他们:

    “你认识一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吗?”

    “你说的是茶花女吗?”

    “一点儿不错。”

    “非常熟悉!”

    这句“非常熟悉”有时是带着微笑说出来的,这种微笑之中所包含的深意,是绝对不

    会使人误解的。

    “那么,这个姑娘怎么样?”我继续问。

    “是一个好姑娘。”

    “就是这些吗?”

    “上帝啊!就是这些,再就是比别的姑娘更聪明一些,也许比她们心地更好一些。”

    “关于她,一点儿特别的事也不知道吗?”

    “G男爵为她曾倾家荡产。”

    “就这一点儿吗?”

    “再就是曾当过××老公爵的情妇。”

    “真是他的情妇吗?”

    “有人这么说,不管怎样,他曾经给过她许多钱。”

    能听到的总是这种一般性的情况。

    然而,出于好奇,我却想了解一些玛格丽特同阿尔芒之间交往的事。

    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此人同当今的名门淑女交往甚密,我便问他:

    “你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吗?”

    回答的仍是那句“非常熟悉”。

    “这是怎么个姑娘?”

    “是个美丽而善良的姑娘,她的去世使我感到非常难过。”

    “她是不是有一个名叫阿尔芒·杜瓦尔的情人?”

    “是个高个子,金黄色的头发?”

    “对。”

    “不错,有这么个人。”

    “这个阿尔芒是怎样一个人?”

    “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看他把自己有限的几个钱同她一起挥霍光了,最后不得不离

    开她,据说他因此几乎发疯。”

    “那么她呢?”

    “她也非常爱他,别人都这么说,不过也无非是这类姑娘的那种爱,不能向她们要求

    其力所不能的事。”

    “阿尔芒后来怎样了?”

    “这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对他了解得甚少。他同玛格丽特同居了有五六个月,不过,那是在乡下,等她回来后,他就同她分手了。”

    “自那以后你再没见过他吗?”

    “一直没见过。”

    我自己也是如此,自那以后再没见过阿尔芒。据此,我心中暗自思忖,是否上次阿尔

    芒到我家来,正值他刚刚得到玛格丽特去世的消息,乍听之下,便对往昔的爱情格外怀

    念,从而也便表现得格外痛苦,而现在,他也许随着这位姑娘的逝去把他曾许下再来看我

    的诺言统统忘却了。

    我这种猜测,放在别人身上也许能够成立,但从阿尔芒那天的情况看,他那绝望悲痛

    的心情溢于言表,十分真诚。我便从这一极端走向另一极端,于是我又想,他也许因悲伤

    过度而卧病不起,我得不到他的消息是因为他病了,也许已经死了吧。

    我竟身不由己地关心起这个青年人来了。其原因也可能是我夹杂着某种私心在内,也

    可能因为我隐隐地觉得,在这种痛苦后面,似乎隐藏着一个哀怨动人的爱情故事,最后也

    许因为我想了解这个故事的愿望非常强烈,才对杳无音信的阿尔芒备感关注。

    既然杜瓦尔先生不到我这儿来,我便决定到他那儿去。寻找一个借口是不难的,不幸

    的是,我竟不知道他的地址。打听过许多人,他们都无法告诉我。

    我就到昂坦大街去。玛格丽特的看门人或许会晓得阿尔芒住在哪儿。但看门人竟换了

    人,他也同我一样,对此一无所知。我又打听埋葬戈蒂埃小姐的墓地在何处,得知她就葬

    在蒙马特公墓。

    那时已是四月,气候宜人,墓地已然脱尽了严冬残留的那种萧瑟破败的凄凉面貌,总

    之,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这使活着的人想起了死去的人,于是前来探祭。我也来到了公

    墓,心中暗想:我只消看上一眼玛格丽特的坟墓,就可以知道阿尔芒是否还在悲痛,也许

    还可以看出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我走进守墓人住的那个小房间,问他在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是否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

    ·戈蒂埃的女性葬在这个蒙马特公墓。

    这个人打开一本厚厚的名册翻着,上面按号码顺序登记着所有葬于此地的人的姓名。

    他回答我说,不错,是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人,于二月二十二日中午在这儿安葬。

    我请他派人把我带到她的墓地去,如果没有向导,就没有办法找到要去的地方,因为

    在这个亡灵栖住的城市里,也像在活人的城市里一样,有纵横交错的街道。看守叫来一个

    园丁,交代了一些必要事项,那位园丁却打断他的话头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

    又转过头来对我说道:“哦!那座坟墓好认得很。”

    “为什么?”我问。

    “因为坟上的鲜花和别的坟上的完全不同。”

    “这座坟墓归你管理吗?”

    “是的,先生。如果所有死者的亲属都能像那位年轻的先生那样对死者那么怀念就好

    了,正是他托付我这样做的。”

    我跟着他拐弯转角地走了一阵,园丁站住了,对我说:

    “我们到了。”

    确实如此,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方花坛,倘不是白色大理石碑上刻有姓名,绝不会有

    人认出它竟是一座坟墓。

    那块大理石碑笔直地竖在那里,这块土地已被买了下来,周围用铁栅栏护着,里面是

    一色的白茶花。

    “你觉得怎样?”园丁问我。

    “太美了。”

    “每当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遵照吩咐另换新的。”

    “那么,是谁吩咐你这样做的?”

    “是一位年轻人,第一次来到这儿时,他大哭了一场。没错,准是死者的老相好。因

    为,看样子,里边的这个女人不太正经,听说她人长得很漂亮,先生你认得她吗?”

    “认得。”

    “同那一位一样吧。”园丁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对我说。

    “不,我从来没同她讲过话。”

    “而你竟到这儿来看她,你心地真好,因为来看她的人,并没有多到把公墓挤个水泄

    不通。”

    “这么说,没有人来过?”

    “除了那位年轻的先生外,没有人来过,只有他来过一次。”

    “就来过一次?”

    “是的,先生。”

    “从此便没有再来?”

    “没有来过,不过,他回来后,肯定会再来的。”

    “那么说,他是外出了?”

    “是的。”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想,他正在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儿。”

    “他去那儿干什么?”

    “先生你是知道的,对死去的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对这些事,我们这些人是

    天天都能见到的。这块地皮只能售出五年,而这位年轻人想买下一块永久性的地皮,而且

    面积要大些,那样的话,还是迁到新坟区比较好。”

    “你说的新坟区是怎么回事?”

    “就是眼下正在出卖的那一片新地皮,就在左边。如果从前对公墓的管理都能像眼下

    这样,那么我们这块墓地在世界上就没的比了。但是,要把它管理得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十

    全十美,那可是还差得远着呢,再说,人又都是那么古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这话的意思是,有那么一些人,就是来到这种地方,也还是表现得那么不可一

    世。比如,就拿这位戈蒂埃小姐来说吧,好像生前她的生活有点儿放荡,请原谅我用这个

    词儿,可现在,这位可怜的小姐她已经死了,而那些活着的女人,不是有很多人依然每天

    使着别人的钱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吗,却没有人对她们说三道四。可是当有的人埋葬在这

    位戈蒂埃小姐的旁边时,一旦此人的亲属知道了这位小姐生前的为人时,他们竟反对把她

    葬在这儿,说像她这种女人应该和穷人一样,另葬在一个别的地方。你说世界上有这种事

    吗?我就狠狠地说了他们一顿,那些吃得肥肠满肚的阔佬来看他们死去的亲属,一年来不

    上四次,全是自己带来的花,你看看都是些什么花吧!他们嘴上也说对死者十分悲痛,并

    考虑要为他们修缮坟墓,还在墓碑上写得悲痛万分,实际上却一滴眼泪也不流,还要来找

    葬在旁边的死人的麻烦。先生,这些事信不信由你,我不认识这位小姐,她生前做过什么

    事我也一点儿不知道,可是,我喜欢她,喜欢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我尽心地照料她,我给

    她提供的茶花价钱最公道。在我管理的死人中,我最喜欢她。先生,像我们这些人,我们

    就只能爱死人,因为我们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爱别的什么东西。”

    我用眼睛打量着这个人,我想,无须我多做解释,你们肯定会有一些人理解我听他讲

    这些话时心情是多么激动。

    他肯定也已看出我这种心情,因为他接着又说道:

    “听说有些人为这个姑娘而倾家荡产,还说,她有些情人对她十分迷恋。但我却想,既然如此,为什么她死后竟没有一个人肯为她花钱买上一朵花呢?这实在是很叫人奇怪也

    很叫人伤心的事。再进一步说,这位小姐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因为她总算有了一个葬

    身之地。如果说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怀念她,那么这个人也正在做别人应该做的那些事。可

    是,我们这儿还埋葬着另外一些可怜的姑娘,她们和她身世相同,年龄相同,死后便被人

    往公共墓群里一扔了事。每当我听到她们可怜的尸体被扔在坑地里的声音,我的心就像被

    撕裂了一样那么难受。这些人一死便一了百了,再也没有一个人来管她们了!干我们这个

    行当的人,也不总是那么高兴的,特别是如果还有点儿良心的话。你说该怎么办?这些事

    我是做不了主的。我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人长得漂亮,个子高高的,当被送到这儿来安

    葬的是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姑娘时,我就想起她来,不管送来的是位贵夫人还是个流浪

    女,我都情不自禁地心情很感慨。

    “我向你讲这些自己的琐事,一定叫你感到很厌烦,因为你到这儿来不是听我唠叨

    的。他们叫我领你到戈蒂埃小姐的坟上来,这儿就是,我还能给你做点儿什么事吗?”

    “你知道阿尔芒·杜瓦尔先生的住址吗?”我问这个人。

    “知道,他住在×××大街,至少,像你看见的这些花的开支,我是到那儿去取

    的。”

    “谢谢你,我的朋友。”

    这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想看看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被人扔在这个墓穴里究竟

    变成了什么样子,这个墓究竟有多深。但我还是很不情愿地向这座铺满鲜花的坟墓投去最

    后一眼,便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这时走在我旁边的那位园丁又开口问我:

    “先生,你是不是想去见见那位杜瓦尔先生?

    “我敢肯定的是,他还没有回来,不然的话,我早就在这儿看到他了。”

    “那么,你确信他没有忘记玛格丽特?”

    “不但确信,而且还敢打赌,他想替她迁坟,也只是想再见她一次。”

    “这是怎么回事?”

    “那次他来到公墓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怎样才能再见她一面呢?’要想再看看她只

    有迁坟才能办到,我把迁坟该办的各种手续都告诉了他,因为,你知道,要想把死人从这

    一个墓穴迁到另一个墓穴,必须验明死者的尸体无误,而且只有经死者的家属允许才能动

    工,还必须有一位警察署长来主持才行。正是为了得到家属的允许,杜瓦尔先生才动身去

    找戈蒂埃小姐的姐姐。很明显,他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我们。”

    这时我们已经来到公墓的大门,我再一次向园丁表示了谢意,并向他手里塞了点儿

    钱,随后便按他给我的地址去找杜瓦尔先生。

    阿尔芒尚未回来。

    我给他留了个字条,请他一回来便来找我,或者派人告诉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

    第二天上午,我便收到了杜瓦尔先生的一封信,告诉我他已然返回,请我到他家去,并且补充说,这是因为他旅途劳顿,疲惫不堪,无法出门的缘故。

    第六章

    我去见阿尔芒时,他正躺在床上。

    一见到我,他便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热得烫人。

    “你在发烧?”我问他。

    “这不算回事,主要是路上赶得太急,累了一点儿。”

    “你是从玛格丽特的姐姐那儿来的吗?”

    “是的,谁告诉你的?”

    “这件事我知道,你此行达到预期的目的了吗?”

    “达到了。不过,是谁告诉你我这次出门和出行的目的的?”

    “公墓的园丁。”

    “你见到她的坟了吗?”

    我几乎不敢回答,因为他向我说这句话时的语调,正像我上次见他时那样,表明他依

    然处在非常激动的情绪之中。而且每当想到这件使人痛苦的伤心事,或者别人提到这件事

    时,那激动的情绪还会使他长时间平静不下来。

    我就只好点头示意以做回答。

    “那个园丁照料得还好吗?”阿尔芒继续问道。

    只见这位病人的脸上滚下了两颗大泪珠,他怕我看到,便赶紧转过脸去,我也装作没

    看到的样子,设法换了个话题。

    “你出门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了擦眼,回答我说:

    “整整三个星期。”

    “你这次走得不近哪。”

    “噢!三个星期不光是走路,中间病了半个月,不然的话,我早就回来了,我一到那

    儿,就发起烧来,只好每天都待在屋里。”

    “没等病痊愈,就又回来了。”

    “如果我再住上一个星期,或许就死在那儿回不来了。”

    “你现在已经回来了,还应多加保重,朋友们会来看你的,如果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

    的话,那么我是第一个来看你的。”

    “过两小时,我就得起床。”

    “这未免太匆忙了吧。”

    “不起来不行。”

    “这么急,有什么事要办吗?”

    “我必须到警察署长那儿去一趟。”

    “这样会使你的病情加重的,难道不能委托别人去办吗?”

    “只有办好这件事才能治好我的病,我一定要看看她。自从我得到她去世的噩耗,特

    别是看到她的坟墓以后,我晚上就睡不着了。在我离开她时,这个姑娘还那么年轻,那么

    漂亮,现在竟然死去,这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因此,我一定要自己证实一下,我一定

    要亲眼看一看,上帝把我所钟爱的这个人,究竟弄成了什么样子。也许那种惨不忍睹的景

    象会替代我因思念而引起的痛苦。如果这件事不致使你感到厌烦的话,你一定陪我去,好

    吗?”

    “她姐姐是怎么对你说的?”

    “什么也没说。只是当她听说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要买下一块地皮,并且为玛格丽

    特建一座坟墓时,显得很惊讶,不过她还是应我之请立即便在授权证书上签了字。”

    “请你相信我,还是等一等,待你的病体痊愈之后再办这件迁葬的事吧。”

    “哦!我会有力量办这件事的,请你放心吧。再说,如果我不尽快地完成这个心愿的

    话,我可能会发疯的。办这件事已成了医治我心头痛苦不可缺少的良药。而且我可以向你

    发誓,只有让我看一看玛格丽特,我才能平静下来。也许这正是我被高烧折磨中的甘露,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梦想,谵妄状态中的结论。看过她以后,我是否会像朗塞[17]那样,变

    成一个苦行僧,那也只有走着瞧了。”

    “这我理解,”我对阿尔芒说,“我一切听你支配。你见过朱丽·杜普拉了吗?”

    “见过了,哦!就是在我回来的当天去见她的。”

    “她把玛格丽特留给你的日记交给你了吗?”

    “在这儿哪。”

    说着阿尔芒便从枕下抽出一卷纸,但立即放了回去。

    “这些日记上写的,我都能背下来了,”他说,“这三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要读个

    十来遍。这些日记你可以看看,不过要过些时候,等我平静下来以后,那时候我就可以解

    释给你听,你就会对这些发自内心的爱情表白完全理解了。

    “现在,我想请你替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下边有一辆车子在等着你吧?”

    “对。”

    “那么。你能不能拿着我的护照,到邮局的信件留局待领处问一下,有没有我的信?

    我父亲和我妹妹应该有信给我寄到巴黎来了。上一次,我走得十分匆忙,动身之前没有抽

    出时间去问一下。等你从邮局回来后,咱们俩再一起到警察署长那儿,告知他关于明天迁

    坟的一些做法。”

    阿尔芒把护照交给我后,我便立刻到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

    那里有两封寄给杜瓦尔的信,我拿了信就回来了。

    待我回来时,只见阿尔芒已穿戴整齐,准备动身了。

    “谢谢你,”他接过信后对我说,“对,”他看过信封上的地址又接着说,“对,这

    正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写给我的,想来他们可能不明白我何以只字不回。”

    他说罢便把信拆了开来,对这些信与其说是读,倒不如说是推测,因为每封信都写了

    四页纸,而他只大致看了一会儿便把信又叠了起来。

    “走吧,”他对我说,“我明天再写回信。”

    我们一起来到警察署长那儿,阿尔芒便把玛格丽特姐姐签了字的委托书交给了他。

    警察署长收下委托书,便把一张给公墓看守人的通知书交给了他。双方商定,迁葬仪

    式定于次日上午十时举行,并且约定,我在那天提前一小时去接他,然后我们一起去公

    墓。

    我对参加这种场面也感到很新鲜,说实话,那一夜我都没睡好。

    这一夜,我头脑中真是思绪万端,可想而知,对阿尔芒来说,这一夜也一定是个漫长

    之夜。

    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我来到阿尔芒家,但见他脸色苍白得可怕,但人倒还镇静。

    他见到我后,便面带微笑地同我握了握手。

    他房间里,几支蜡烛都燃得只剩下一个头了。在动身之前,阿尔芒拿起一封写给他父

    亲的厚厚的信,毫无疑问,他把夜里的心绪全部倾诉给他父亲了。

    半小时以后,我们便来到了蒙马特公墓。

    警察署长已经在那里等待我们。

    于是大家便慢慢地向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署长走在最前面,阿尔芒和我在距他几步

    远的地方跟着他。

    这时候,我感觉到我这个同伴的胳膊在不时地打着哆嗦,好像有一股寒流突然通过他

    的全身。我便用眼睛看着他,他似乎已明白了我看他的用意,便朝我笑了笑,不过自我们

    从他家出来后,就一直没说过一句话。

    差不多快到坟墓之前时,阿尔芒便停下来擦脸,因为他脸上已满是大滴的汗珠。

    我也利用这个机会喘了一口气,因为同他一样,我的心就好像被老虎钳夹住了一般。

    在这样一个场合之下,哪里还能够苦中作乐!我们来到墓前时,只见园丁已把所有的

    花盆都搬开,铁栅栏也都拔了出来,有两个人正在挖土。

    阿尔芒靠在一棵树上,用眼睛看着,似乎他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在那双眼睛上。

    突然一声响,一把镐头碰到了石头。

    听到这个声响,阿尔芒像遭了电击一般向后一缩,便抓住了我的一只手,那劲头很

    大,把我手都抓痛了。

    一个掘墓工便用一把大铁铲向外铲土,一点点地清理着墓穴,当把碎土清理好了,棺

    材上面只剩下石块时,这位工人便把石头一块块地扔了出来。

    我一直注意着阿尔芒,因为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时他的情绪近乎崩溃,我怕他会挺

    不住,但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看着,两眼一动不动,睁得大大的,似乎已经呆住了。他的双

    颊和嘴唇在轻微地颤动,看得出,他的神经正处于极度紧张状态。

    至于我自己,我只能说,我深悔到这个地方来。

    这时棺材已经全部暴露在外了,只听警察署长对掘墓工人说道:

    “打开。”

    工人们按照指示去做,好像这是世界上再简单不过的事。

    棺材是用橡木做的,工人们开始向下起棺材盖上的螺钉。因为地下的潮气太重,螺钉

    已生锈,费了好大劲,棺材总算打开了。一股腐臭味直冲上来,尽管四周都布满了香花。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阿尔芒喃喃地说,只见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连掘墓工人也向后退了退。

    尸体被一块宽大的裹尸布盖着,还能看出某些轮廓,这块裹尸布有一个角几乎完全烂

    掉了,死者的一只脚就露在外面。

    我几乎全身上下都感到不舒服,就是现在我写这几行字时,回想起那个场面,它似乎

    依然严酷地展现在我眼前。

    “大家快点儿吧。”警察署长说。

    这时一个工人便开始动手拆裹尸布,他用手拉起裹尸布的一个角,玛格丽特的面部便

    一下子露了出来。

    那样子看着实在吓人,就是讲出来,也使人感到可怕。

    眼睛只剩下两个洞,嘴唇也没有了,两排白牙互相咬得紧紧的,黑色而干枯的长发紧

    贴在头颅的两边,稍微盖住了一点儿已经深陷成两个坑的青灰色的面颊,然而,就在这样

    一副面孔上,我依然看见了当年我经常看到的那张雪白粉嫩的俏脸,那种欢乐愉快的神

    色。

    阿尔芒简直无法把目光从这副面孔上挪开,掏出手帕放在嘴里用牙齿咬住。

    我这时就觉得像有一只铁箍,紧紧地卡在我的头上,像有一块薄纱蒙在我的眼上,像

    有什么声音充满耳鼓,嗡嗡作响。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拿出我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

    需的那个嗅盐瓶,打开盖使劲地嗅着。

    正在我耳鸣心跳、晕头转向的时候,只听警察署长对杜瓦尔先生说道:

    “认出来了吗?”

    “是的。”年轻人心情沉重地回答。

    “那么,把棺材盖上,抬走吧。”署长说。

    掘墓工人便把裹尸布向死人脸上一扔,盖上棺材,两个人一人抬一头,便向指定的地

    点抬去。

    阿尔芒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眼的目光似乎被定在那个空荡荡的墓穴中,脸色苍

    白得就像刚才看见过的那具尸体……他就像一具站着的僵尸。

    我很清楚,一待这个场面过去,他的痛苦缓解之后,痛定思痛,思想上失去了支柱时

    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于是便走到署长身边,指着阿尔芒对他说道:

    “这位先生还需要留在现场吗?”

    “不需要了,”他对我说,“甚至我还请你把他带走,他好像生病了。”

    “你过来。”我一边挽住阿尔芒的胳膊一边对他说。

    “什么事?”他用眼睛看着我,好像没认出我是谁似的。

    “事情办完了,”我说,“你可以走了。我的朋友,你现在脸色苍白,浑身冰凉。你

    这么激动,会把命搭上的。”

    “你说得对,我们走吧。”他像个机器人似的说着,但却一动也不动。

    我拉住他的胳膊,拖着他走。

    他便像一个孩子似的任凭我拉着走,但嘴里却不时地叨咕着:

    “你看见她那双眼了吗?”

    说着便回过头去,似乎这种幻象还在吸引着他。

    这时只见他步履踉跄,不像是向前走,好像在摇摇晃晃地向前晃。只听他牙齿咬得咯

    咯作响,双手冰凉,整个人在这种神经质的控制下,躁动不安。

    我同他讲话,他也毫不理会。

    在这种情况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着我走。

    事有凑巧,刚到(墓园)门口,我们便碰到一辆车。

    一坐在车里,他便颤抖得更厉害了,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歇斯底里大发作,他还怕为

    此把我吓着,便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放低了声音说:

    “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哭。”

    只见他胸膛起伏,两眼充血,却没有一滴眼泪。

    我拿出刚才用过的嗅盐瓶,让他闻了闻。当我们来到他家里时,他还有些颤抖。

    在仆人的帮助下,我扶他躺在床上,让人把卧室炉火生得旺旺的,便跑去找我的医

    生,并把刚才发生的情况讲给他听。

    医生立即便赶了来。

    此刻,阿尔芒满脸通红,神志昏迷,嘴里讲着些不连贯的胡话,其中只有“玛格丽

    特”这个名字还叫人听得清楚。

    待医生检查过病人之后,我便问:

    “怎么样?”

    “是这样,他得的是脑膜炎,根本不是别的病,这应该是不幸中之大幸,因为,请上

    帝宽恕我,我原以为他疯了呢。幸而这样一来,他肉体上的疾患便可压倒他精神上的疾

    患,一个月以后,可能他这两种病都会痊愈的。”

    第七章

    有一些疾病倒也不坏,它或者一下子要了人的性命,或者很快便能治愈,阿尔芒得的

    就是这种病。

    在我讲的上面那些事情过去半个月之后,阿尔芒便完全恢复了健康。而我们彼此也结

    下了亲密的友谊,在他生病的那段时间内,我几乎没离开过他的房间。

    春天到了,繁花遍地,绿树成荫,莺啼燕呢,我朋友的房间面向花园的窗户也带着欢

    乐的气氛打开了,使人心旷神怡的春之气息也向他扑面而来。

    医生已准许他起床,每当中午时分直到下午两点,阳光最暖和的时候,我们便坐在打

    开的窗下促膝谈心。

    我小心翼翼地避免提起玛格丽特的事,唯恐一提到这个名字,就会勾起表面上已经平

    静下来的病人压在心底的那种苦涩回忆。而阿尔芒却恰恰相反,似乎很乐于提到她,不过

    却不像从前那样一提起她便泪水盈眶,而是面带柔和的微笑,这使我对他的精神状态大感

    放心了。

    我并且发现,自从他最后那次自公墓归来,当时那种场面引发了他大病一场以后,他

    精神上的痛苦似乎已被肉体上的痛苦所代替;而玛格丽特之死,在他似乎已不复是往昔的

    那种悲苦场面。这种既成的事实倒似乎给了他某种宽慰,为驱走经常浮现在他脑际的那种

    阴暗形象,他经常沉浸在和玛格丽特相处时那些美好时刻的回忆中,好像除此之外,他不

    愿意再想别的。

    一场大病使得他身体极度虚弱,再加上高烧才退,因此他的神经便经不起强烈刺激

    了。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欢乐时刻,阿尔芒也沐浴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氛围中,那些对往昔

    欢乐景象的回忆也在他的脑际油然而生。

    他一直固执地不肯把自己险恶的病情告诉家里,直到他摆脱了死神的威胁,他父亲对

    他的疾病依然是一无所知。

    一天傍晚,我们俩在窗前闲坐的时间比平常长了些,当时天气非常好,夕阳在浅蓝和

    金黄相间的暮霭中沉沉落下。虽然我们身处巴黎闹市,但周围的一片翠绿似使我们置身于

    另一世界,虽然外面不时驶过一辆马车,却也并不太干扰我们的清谈。

    “差不多也就在这样一个季节,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傍晚,我认识了玛格丽特。”阿

    尔芒对我说,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倾听自己的心声,根本没注意我讲什么话。

    因此我一句话也没说。

    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道:

    “不过,我应该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你可以据此写出一本书,尽管这个故事别人很

    难相信会真有其事,但写起来可能会很有意思。”

    “迟些时候再给我讲吧,我的朋友,”我对他说,“你现在身体尚未完全复原。”

    “今天晚上天气暖和,我已经把准备的鸡脯肉吃了下去,”他面带微笑地对我

    说,“烧也退了,现在我们又无事可做,趁此机会,我可以把一切全部讲给你听。”

    “既然你执意要讲,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他接下去说,“我按事情发生的先后依次对你讲出来,将来

    如果你想据此写出点儿什么来,你可以自由发挥,怎么写,由你自己定夺。”

    下面便是他向我讲的故事内容,这个故事非常感人,我只改动了少数几个字。

    是的——阿尔芒把头仰在扶手椅的靠背上接着说——是的,那天也正是像今天这样的

    一个夜晚!我同我的一个朋友加斯东·R××在乡下待了一天,晚上我们回到了巴黎,因

    为没事可干,便一起到喜剧歌剧院去。

    在幕间休息时,我们来到走廊上,这时只见有一位身材修长的女人,我的朋友便同她

    打了一声招呼。

    “你打招呼的那个人是谁?”我问他。

    “玛格丽特·戈蒂埃。”他回答说。

    “她的变化太大了,我已经认不出来了。”我非常激动地说,至于为什么会这么激

    动,你稍后便会明白的。

    “她生过一场病,这个可怜的姑娘,恐怕会不久于人世了。”

    这些话,我至今想起来,仍然十分真切,就像昨天才讲过的一样。

    应该告诉你,我的朋友,两年以来,每次我同这个姑娘相遇,只要一见到她,便有一

    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会变得脸色发白,心头乱跳。我有一个朋友,他是研究神秘学的,他

    对我说,我这种感觉叫作“变向性亲和力”。至于我自己则只是简单地认为,我将来一定

    会成为玛格丽特的情人,这一点我已经有了预感。

    每次见到她,我的感情总是那么明显地表现出来,我的许多朋友也都亲眼见过,只不

    过当他们得知我那种感情是因何而起时,便纵声大笑。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交易所广场苏斯商店的门口。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停在那儿,只

    见一位全身缟素的女子从车上下来,她一走进商店便迎来一阵窃窃私语的赞叹声。而我

    呢,人就像定在那儿一样,从她进商店起,直到她出来,都一直没动过地方。我隔着玻璃

    橱窗向里望去,用眼睛看着她在里面挑选要买的东西。我原本是可以进去的,但我却不

    敢。当时我不知这个女子是何许人也,害怕我走进去会使她对我的意图有所猜疑,也怕她

    因此而觉得我唐突了她。当时也绝没有想到后来竟会再见到她。

    她服饰淡雅,身穿一件细布长裙,周围镶着花边,一方印度披肩,四角缀以金线和丝

    绣花朵,头戴一顶意大利草帽,腕上只戴有一只金手镯,那是当时刚刚开始流行的粗金链

    子。

    只见她登上马车便离去了。

    商店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店员,目送着这位高雅的女顾客的车子远去。我这时便走到

    他身边,请他告诉我这个女子的姓名。

    “她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他回答我说。

    我没敢打听她的地址便离开了。

    这次目睹她的风采,留下的印象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它不像从前那些有如过

    眼云烟的景象,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印象。自此,我便四处打探这位光彩照人的白衣女郎

    的芳踪。

    几天以后,喜剧歌剧院有一场盛大的演出,我便前往观看。在紧靠舞台的楼座包厢

    里,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

    和我同去的那位青年人也认出了她,因为他叫着她的名字对我说:

    “你看,这个漂亮姑娘。”

    这时玛格丽特也正拿着望远镜朝我们这边看,当她看到我这位朋友时,朝他笑了笑,便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过去。

    “我去向她问声好,”他对我说,“马上就回来。”

    我情不自禁地对他说道:“你太幸福了!”

    “什么幸福?”

    “去拜访这样一位女性。”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不,”我的脸马上红了,因为对此,我实在不知如何措辞才好,“但我倒很想认识

    她。”

    “那就跟我一起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

    “应该先问问她,征得她的同意。”

    “啊!她当然会同意,同她,那是无须拘束的,跟我来吧。”

    我听了他这句话很不是滋味,我非常害怕由此证实,我不值得为玛格丽特而如此动

    情。

    记得阿尔封斯·卡尔[18]在一本名为Am Rauchen[19]的小说中写道:

    一个男人在一天晚上,尾随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只因她美貌绝伦,便对她一见倾

    心。为吻一吻这个女人的手,他觉得自己充满了无所不能的力量,战胜一切的意志和大无

    畏的勇气。然而,当这个女人怕把拖在地上的长裙弄脏,撩起裙摆,露出下面一段迷人的

    小腿时,他几乎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正当他梦想着使出一切办法来占有这个女人时,她却

    在一个街角把他拦住,问他是否愿意和她一道上楼到她那儿去。

    他掉头便走,穿过大街,非常难过地回到家里。

    我想起了这段故事,我原本很想为获得这位女子的芳心而不惜吃苦受累,但我却担心

    她会过快地接受我的爱,过快地委身于我,而我却宁愿为此忍受长期的等待,付出巨大的

    牺牲。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这样。如果人的想象能够使感官带上某种诗意,而肉体的欲望

    又能在心灵的幻想前退却三分,那可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总之,倘有人对我说:“今天晚上你可以得到这个女子,但明天你就会被人杀

    死。”我可以接受这个条件,但如果有人对我说:“你给她十个路易[20],就能当她的情

    夫。”我不但拒绝这样做,而且还会为此而伤心落泪,这正如一个孩子,夜里梦见的是富

    丽堂皇的宫殿,醒来后竟一无所见一样。

    然而,我依然想结识她一下,因为这是我能够了解她的为人的一条途径,甚至可以说

    是唯一的途径。

    于是我便对我的朋友说,我认为还是应该先征得她的同意,然后再把我介绍给她。我

    便独自在剧院的走廊里踱来踱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她立刻就要见到我了,而这时候我

    竟然还不晓得在她面前应做何种举措才算适当。

    我尽量把要同她说的话事先想好。

    爱情这件事,实在是一个极其孩子气的崇高行为!

    不久,我的朋友便下来了。

    “她正等着我们呢。”他对我说。

    “就她一个人吗?”我问。

    “还有一个女人。”

    “没有男人吗?”

    “没有。”

    “走吧。”

    我这位朋友便往剧场的门口走去。

    “喂,不是从那儿走。”我对他说。

    “我们先去买些糖果,她刚才告诉我的。”

    我们便一起来到剧院通道旁边的一个糖果铺前。

    我真想把整个店铺的东西全部买下来,我正在打量着前面的东西,看看往食品袋里装

    些什么东西好时,这时我的朋友开口了:

    “一斤[21]葡萄干。”

    “你知道她喜欢这东西吗?”

    “她从不吃别的,这事尽人皆知。”

    “哦!”当我们从铺子里出来时,他接着说,“你知道我要介绍给你的这个女人是个

    什么人吗?你别指望我会把一位公爵夫人介绍给你,她只不过是一个受人供养的女人而

    已,一切全靠别人养活,我亲爱的,因此,你完全用不着局促不安,怎么想的,怎么说就

    是了。”

    “好吧,好吧。”我结结巴巴地答应着,跟在他后面往里走,一面心中暗自思忖着,应该克制住自己的激情。

    我走进包厢时,只听得玛格丽特正在放声大笑。

    我倒是希望她面带忧郁,那样会更好。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只见玛格丽特向我略一颔首,便问道:

    “我的甜食呢?”

    “在这儿。”

    她一边伸手去拿干果,一边用眼睛望着我。我便把眼睛垂下去,满脸通红。

    只见她又歪过身去,凑在她旁边那位女伴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话。于是两个人

    便都放声大笑起来。

    无疑,我就是她们嘲笑的对象,而我那一副尴尬相,更加使她们哄笑不已。那个时

    候,我已经有了一个情人,她是个小家碧玉,非常温柔,也非常多情。她的多愁善感以及

    她略带忧伤的情书常使我忍俊不禁,由于这次自己有了这种难堪的体验,现在我方始明

    白,当时我一定也使她很不好受。因此,仅在这五分钟的时间内,我对她的爱,就已达到

    了一个处子之爱的程度。

    玛格丽特有了葡萄干吃,便不再理我了。

    我的那位中间人可不愿意让我这样不尴不尬地待在那里。他便对玛格丽特说道:

    “玛格丽特,杜瓦尔先生虽然一句话也没同你讲,你对此也不必感到奇怪,你把他搞

    得心慌意乱,都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我倒是觉得,这位先生陪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一个人到我这儿来感到厌烦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时我开口了,“我也就用不着请艾尔奈斯特到你这儿来,请你答应把我介绍给你了。”

    “这或许是你们拖延无法摆脱的这个时刻的一种手段而已。”

    只要同玛格丽特这种姑娘稍有交往的人,都知道,她们一向是言不由衷,而且喜欢戏

    弄同她们初次见面的人。因为她们日常接触的那些人总是对她们百般侮辱,而她们又不得

    不强行忍受,所以她们这样做,无疑也是一种报复手段。

    因此,要想应付自如,就必须适应她们这些人的某些习惯,而我却不能了解这些习

    惯。再说,加上我原先对她的那种看法,就使我觉得她的玩笑未免开得有些过分。因为这

    个女子的一言一行,对我都绝非无足轻重。于是我便严肃、冷静下来,以我无法掩饰的郑

    重语气,起身说道:

    “太太,如果你对我这样看的话,这就使我无地自容了,我只有请你原谅我的鲁莽,就此告退,并向你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说罢,我鞠躬致意,转身就出来了。

    我刚把包厢的门关上,便听得身后传来第三次哄然大笑。这时我真希望有人能前来撞

    我一下。

    我又回到我原来的座位上。

    这时开幕的锣声响了。

    艾尔奈斯特又回到我这儿来。

    “你都干了些什么!”他一边落座一边对我说,“她们都以为你疯了。”

    “我走了以后,玛格丽特都说了些什么?”

    “她笑了,并对我说,她敢担保,从来也没见到像你这么怪的人。但你也不必觉得这

    是一次打击,只不过应该记住,对这些姑娘是不必那么认真的,她们原不懂得什么是风

    雅,什么是礼貌,对她们讲这些,就像往狗身上洒香水一样,它们反倒觉得难闻,会跑到

    水沟里去打滚。”

    “不管怎么说,这同我有什么相干?”我尽量用一种毫不在乎的口气说,“我再也不

    见这个女人就是了,如果说,在认识她之前,我对她印象不错的话,现在认识了她,那情

    形可就完全变了。”

    “算了!总有一天,我会看到你坐在她的包厢里,而且也会听到你为她倾家荡产的消

    息的,对此我颇为自信。另外,你说得也对,她没有什么教养,但却是一个值得搞到手的

    漂亮情妇。”

    幸好,这时大幕已经拉开,我的朋友也就不再说话了。要对你讲那天演的到底是什

    么,那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现在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是我不住地抬眼望着那个我断然离开

    的包厢,而且,前往那里拜访的新面孔一个接一个地变换着,就从没见间断过。

    然而,我实在又不能把玛格丽特就此忘掉。这时我又被另一种感情所控制,我觉得我

    应该忘记她对我的侮辱和我当时可笑的窘态,心中暗自思量着,就是把我的全部财产都花

    费掉,我也要得到这个姑娘,也要取得占有我匆匆离去的那个位置的资格。

    在演出结束之前,玛格丽特便和她的女友离开了包厢。

    我也不由自主地离开了我的座位。

    “你要走吗?”艾尔奈斯特问我。

    “是的。”

    “为什么?”

    这时候,他也发现那个包厢已然空了。

    “去吧,去吧,”他说,“祝你走运,应该说祝你走鸿运。”

    我便走了出去。

    在楼梯上,我听到了女人衣裙的窸窣和谈话声。我躲在一边不让人看到。只见这两个

    女人还有陪着她们的两个年轻人走了过去。

    来到剧院宽大的前厅时,只见一个年幼的家童迎上前来。

    “去告诉马车夫,让他在英吉利咖啡馆门前等着,”玛格丽特对他说,“我们步行到

    那边去。”

    几分钟以后,我正在林荫大道上荡来荡去的时候,就看见玛格丽特出现在这家餐厅的

    一个大包间的窗户下,正倚着阳台的栏杆,把她那束茶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向下摘。

    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正俯在她肩上低声向她讲着什么。

    我便走进对面一家餐馆,坐在二楼的一间名叫“金厅”的包间里,不错眼珠地盯着对

    面那扇窗户。

    凌晨一点,玛格丽特才同她那三位朋友出门上了马车。

    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跟上了她。

    她的马车来到昂坦街九号便停了下来。

    只见玛格丽特下了马车,一个人走了进去。这件事纯属偶然,而这种偶然却使我感到

    很高兴。

    自那以后,我便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看到玛格丽特,她一直是那么欢快,我也一直那么激动。

    然而,有一连半个月的时间,我却在任何地方都见不到她了。在遇到加斯东时,我便

    打听她的情况。

    “那个可怜的姑娘病得挺厉害。”他告诉我。

    “她生的什么病?”

    “还是她一直就有的肺病,她过的那种生活,根本无法指望能治好这种病,现在她正

    躺在床上,人都快死了。”

    人心真是有点儿莫名其妙,她得了这种病,我听了几乎感到高兴。

    于是我就每天去打听她的情况,不过既不登记姓名,也不留名片。就这样,我得知了

    她已然恢复健康,并且了解到她已到巴涅尔去了。

    随后的日子,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谈不上对她思念的话,那么她在我头脑中的印象

    也似乎逐渐地淡薄了。加之我经常外出,还有各种应酬,处理日常事务以及还有许多工作

    要做,因此我也就不再想她了。每当我想到第一次同她见面的情景时,我也只不过把它看

    作一个青年人常有的感情冲动,不久之后也就一笑了之。

    再说,能够克服对她的思念,也算不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因为自玛格丽特走后,我

    就一直没见过她,正如刚才我同你讲的,当她在喜剧歌剧院的走廊里从我面前经过时,我

    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不错,当时她是头戴面纱,不过倘在两年以前,即使她头戴面纱,要认出她来也无须

    看她一眼,就是猜也能猜出是她来。

    然而,这一次当我知道那就是她时,还是禁不住心头乱跳。两年时间没见她一面,这

    种天各一方所产生的淡漠,只要一见到她的长裙,便似一阵云烟般地消散了。

    第八章

    稍事停顿之后,阿尔芒便又接着说下去——

    待我明白了我依然爱着她的时候,也同时感觉到,自己变得比从前坚强了。在我希望

    能再次同玛格丽特相见的心情中,也还包含着想让她看一看,我已经今非昔比,比从前可

    是高明得多的成分。

    人的心灵就是这样,为达到自己的愿望,要走多少路,要找出多少条道理来!

    这样,我在走廊里就待不下去了,便回到正厅前排我的座位上,同时用眼睛迅速地扫

    视了大厅一遍,想看看她在哪个包厢里。

    她是在楼下靠近舞台的那个包厢里,那里就她一个人。正像我对你说的,她已经大变

    了,嘴角上已然看不见从前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微笑。看得出她经受过一场痛苦,而且这

    种病痛依然在折磨着她。

    尽管那时已是四月份,但她还是穿着冬季服装,全身都包裹在丝绒里。

    由于我的目光始终不离开她,就引起了她的注意,也向我看来。

    她打量了我一会儿,为看得更清楚一些,又拿起望远镜,看样子她肯定认出我来了,但又想不出我究竟是谁,因为当她把望远镜放下时,嘴角上便流露出一种笑容,这种致意

    的方式十分妩媚,是女人常用的。而且看样子她在等待着我的回答。然而我却不予理会,故意做出高她一等的样子,好像虽然她已记起了我,我却把她忘到脑后去了。

    她以为认错了人,便把头转了过去。

    这时大幕已经拉开。

    在演出过程中,我又朝玛格丽特望了好几次,只见她对台上演的什么内容从未认真看

    过一眼。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对演出同样提不起兴趣,一门心思全在她身上,但又千方百

    计不让她看出来。

    就这样,我又看到她同她对面包厢里的一个人用眼睛互相致意,我便也朝那个包厢望

    去,认出了坐在里面的是一个同我相当熟悉的女子。

    这个女子从前也是受人供养的女人,曾经想进入戏剧界,没有成功,便借助巴黎社会

    时髦女人的力量进入商界,开了一家妇女时装商店。

    我便从她身上找到了同玛格丽特见面的办法,趁她向我这边张望时,我手势、眼色并

    用向她问好。

    我预期的目的达到了,她果然示意叫我到她的包厢去。

    这个时装商店的女老板名字很有意思,叫作普律当丝·杜威尔诺瓦[22]。她是一个四

    十岁左右的胖女人,对这一类的女人,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向她们打听,那是无须玩什么手

    腕的,她们会痛痛快快地告诉你,更何况,我所要向她打听的事又是那么简单。

    我趁她刚要开始同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机会,便开口问道:

    “你这是在看谁呀?”

    “玛格丽特·戈蒂埃。”

    “你认识她吗?”

    “认识,她是我的主顾,我又是她的邻居。”

    “你住在昂坦大街吗?”

    “七号,她的梳妆室的窗户,同我梳妆室的窗户正好相对。”

    “听说她是个迷人的姑娘。”

    “你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不过倒很想认识一下。”

    “那么,要不要让我叫她到我们包厢里来一下?”

    “不,最好是你把我介绍给她。”

    “到她家里去?”

    “对。”

    “这就比较难办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嫉妒心非常强的老公爵是她的监护人。”

    “监护这个词可有点儿新鲜。”

    “不错,就是监护。”普律当丝接着说,“可怜的老头,当她的情夫真是件挺尴尬的

    事。”

    接着普律当丝便告诉了我,玛格丽特怎样在巴涅尔认识了这位公爵的事。

    “就是这个原因,”我接着说,“她才一个人到这儿来?”

    “一点儿不错。”

    “但是,回去的时候,谁来接她?”

    “就是他。”

    “那么说,他一会儿就要来接她了?”

    “一会儿就来。”

    “那么你呢,谁来接你?”

    “没有人。”

    “我愿意担当此任。”

    “可是,你好像还有一位朋友吧。”

    “那就由我们俩来担此重任。”

    “你那位朋友是个什么人?”

    “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人非常聪明,能结识你,他肯定会很高兴。”

    “那么好吧,就这样说定了,这出戏完了,我们就一起回去,最后那出戏我看过

    了。”

    “不胜愉快之至。我这就去通知我那位朋友。”

    “去吧。”

    “啊!”在我即将出去时,普律当丝对我说,“你瞧,那位公爵已经到了玛格丽特的

    包厢了。”

    我便向那边望去。

    果然,只见一位七十来岁的老人,刚刚在这个年轻女子身后落座,并且给她带来一袋

    甜食,她立即笑容满面地把甜食从食品袋里拿出来,接着便把袋子举到包厢前面,向普律

    当丝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

    “你要不要?”

    “不。”普律当丝回答。

    玛格丽特便把食品袋又拿回去,转过身便开始同公爵谈起话来。

    把这些细微的琐事都讲给你听,似乎有点儿孩子气,但是,凡是同这个姑娘有关的一

    切,都在我头脑中记得十分真切,今天也便情不自禁地都想起来了。

    我下楼去找加斯东,把刚才为他也为我所做的安排告诉了他。

    他同意了。

    我们便一起起身到楼上杜威尔诺瓦太太的包厢去。

    然而,当我们刚把正厅前座的门拉开,便不得不站住了,因为玛格丽特和公爵也正在

    向外走,我们便让他们先过去。

    如果我能取代这个老头儿的位置,就是少活十年也心甘情愿。

    来到大街上,老公爵先让玛格丽特坐在一辆四轮敞篷马车上,由他亲自驾车,只见两

    匹高头大马跑着碎步拉着他们,一会儿就走远了。

    待这出戏演完后,我们下楼走出剧院,叫了一辆很普通的马车,一直把我们拉到昂坦

    大街七号。来到普律当丝的家门口,她邀请我们上楼到她家看看,让我们开开眼界,看样

    子她对此颇为踌躇满志。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这一邀请。

    我当时的心情是,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向玛格丽特靠拢。很快,我们便把话

    题转到她身上。

    “那位老公爵现在还在你那位邻居家里吗?”我问普律当丝。

    “不在,按理她应该一个人在家里。”

    “那样,她岂不是要感到无聊透顶了吗?”加斯东这样说。

    “我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一起,要么,就是晚上她回来后把我叫过去。每天夜里不

    到凌晨两点,她是不睡觉的。早了她睡不着。”

    “为什么?”

    “因为她有肺病,而且几乎每天都发烧。”

    “她没有情人吗?”我问。

    “我离开她家时,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人留下,但我却不敢说在我走后会没有人来。晚

    上,我常常在她家里能见到有那么一位叫德·N××的伯爵。这个人自以为常常送她些首

    饰,只要她喜欢,要多少给多少,再加上常常在晚上十一点来拜访她,就会让她对他产生

    好感,但她却非常讨厌他。其实她错了,这个年轻人非常有钱。我也经常劝她:‘亲爱的

    孩子,你正需要有这样一个男人!’她平时很听我的话,可我一提这事,她就转过身去,背朝着我,说这个人太蠢。就算他蠢吧,这个我同意,但对她来说,总算有个名分了吧;

    再说,那个老公爵,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的。所有的老头子都非常自私,何况,他家里人

    对他那么怜惜玛格丽特也一直都反对。这两条原因就能说明,他死后什么东西也不会给玛

    格丽特留下。我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可她总是说,待老公爵归天后再和伯爵好也来得

    及。”

    “过着像她这样的日子,”普律当丝接着说,“也并不总是那么有意思,这我知道得

    很清楚,换了我,我就受不了,我会很快地就把那个老东西打发走。这老家伙乏味极了,他称她作女儿,对待她那个关心劲儿,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而且时时刻刻都在监视

    她。我敢肯定,就是现在,他的一个仆人一定正在街上转着呢,看有谁从她家里出来,特

    别是看谁进了她的家门。”

    “啊!这个可怜的玛格丽特!”加斯东一面说着,一面坐在钢琴前弹着一支华尔兹舞

    曲,“这些事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却发现最近一个时期以来,她的神态没有从前那么欢快

    了。”

    “嘘!”普律当丝说,一面竖起耳朵来听。

    加斯东不弹了。

    “她好像在叫我。”

    于是我们便一起侧耳静听。

    不错,是有一个声音在叫普律当丝。

    “好了,先生们,你们走吧。”杜威尔诺瓦太太对我们说。

    “哦!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加斯东笑着说,“我们想走的时候,自会走的。”

    “我们为什么要走?”

    “我要到玛格丽特家去。”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

    “这样不行。”

    “那么我们和你一块儿去。”

    “那更不可以。”

    “我认识玛格丽特,”加斯东说,“我当然可以去拜访她。”

    “可阿尔芒并不认识她。”

    “我来介绍。”

    “这样也不行。”

    这时,我们又听到玛格丽特的声音,她一直在叫着普律当丝。

    普律当丝便走进她的梳妆室,我和加斯东也跟了进去,只见她把窗户打开了。

    我们俩便躲到了一个外边看不见的地方。

    “我喊了你已经十分钟了。”只听玛格丽特在她窗子那边说,听语气几乎有点儿急

    了。

    “你叫我干什么?”

    “我叫你马上过来。”

    “为什么事?”

    “因为德·N××伯爵还在这儿没走呢,他叫我心烦得要死。”

    “可我现在不能去。”

    “是谁把你绊住了?”

    “我这儿有两位年轻的客人,他俩不想走。”

    “告诉他们,你非来不可。”

    “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

    “那么,就把他们留在你家,他们看到你走了,也就会离开的。”

    “他们会把我这个家翻个底朝天不可!”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想见见你。”

    “都叫什么名字?”

    “有一个你认识,是加斯东·R先生。”

    “啊,对!我认识他,另一个呢?”

    “阿尔芒·杜瓦尔先生,你不认识他吧?”

    “不认识,不过,你就把他们都带来吧,我觉得谁都比这位伯爵好,我等着你,快来

    吧。”

    说罢,玛格丽特便把窗子关上,普律当丝也关上自己的窗子。

    这个玛格丽特,刚才在剧院里曾有那么一会儿认出了我的面貌,只是记不起我的名字

    罢了。我倒是希望她能记得我,哪怕是印象很坏,也比就这样把我忘掉强。

    “我早就知道,”加斯东说,“她看到我们会高兴的。”

    “‘高兴’这个词儿用得不对,”普律当丝回答说,一边披上披肩,戴上帽子,“她

    接待你们是为了把那个伯爵赶走。你们一定要尽力做得比他讨喜些。不然的话,她会跟我

    闹别扭,我很了解玛格丽特这个人。”

    我们便一起跟着普律当丝下了楼。

    我相当紧张,似乎觉得这次访问,将会对我的一生产生极大的影响。

    我很激动,比那天晚上在喜剧歌剧院的包厢里被介绍给她时还要激动。

    当我来到你曾经去过的那套房间的门口时,我的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头脑已失去了

    思索的能力,已然是一片空白了。

    几声动听的钢琴声传到我们耳边。

    普律当丝拉响了门铃。

    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女人给我们打开房门,看样子与其说她是个贴身女仆,不如说是个女伴更合适。

    我们先走进大客厅,然后又进入小客厅,小客厅当时的陈设同你后来看到的一样。

    只见一位年轻人,正靠着壁炉站在那里。

    玛格丽特坐在钢琴前,任凭自己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又接着弹起她刚才没有弹完的

    那些曲子。这种场面实在使人觉得无聊,于是便形成了男的因觉得无话可说而尴尬异常,女的则因有这样一个木讷消沉的人在旁而十分不快的气氛。

    听到普律当丝的声音,玛格丽特便站起身来,一边向杜威尔诺瓦太太使了一个表示感

    谢的眼色,一边向我们走来,并对我们说道:

    “先生们,请进来,欢迎诸位大驾光临。”

    第九章

    “晚上好,加斯东,”玛格丽特对我的同伴说,“看到你很开心,为什么在喜剧歌剧

    院时不到我的包厢里来?”

    “怕冒昧前往会打扰了你。”

    “朋友们来访,”玛格丽特特别强调朋友这个词,似乎她意在使在场的人都明白,尽

    管她很亲热地接待加斯东,但是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也都只是她的一个朋友而已,“朋

    友们来访,绝谈不上冒昧二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请允许我把阿尔芒·杜瓦尔先生介绍给你!”

    “我已经同意普律当丝给我做介绍了。”

    “不过,小姐,”我向她鞠躬致意,一边尽量使自己的话语说得稍许清楚明白

    些,“我很荣幸,已经有人向你介绍过了。”

    从玛格丽特的那双美目中看出,她似乎正在记忆中寻求这种印象,但好像什么也没想

    起来,或者说,做出一种什么也没想起来的样子。

    “小姐,”我便接着说,“我很感激你已经把上次的介绍忘却了,因为那一次我实在

    是太可笑了,也可能会使你很不快。那还是两年以前,在喜剧歌剧院里的事,当时我同艾

    尔奈斯特在一起。”

    “啊!想起来了!”玛格丽特微笑着说,“那时不是你可笑,而是我爱戏弄人,到现

    在我也还是这个样子,不过比从前好了些。先生,想来你已原谅我了吧?”

    说罢便把手伸给我,我吻了吻。

    “不错,是这样。”她接着说,“请你想一想,我有一个坏毛病,就是对初次见面的

    人,总想使对方下不了台,这是一种非常愚蠢的做法。我的医生说,这是因为我有些神经

    质,而且身上总感到不舒服的缘故。我希望你能相信我那位医生的话。”

    “可现在你看起来身体非常好。”

    “啊!我生过一场大病。”

    “这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大家都知道,我经常前来打听你的病情,后来听说你已康复,我感到非常高兴。”

    “可从来没有人把你的名片交给过我。”

    “我从没留下过名片。”

    “我听说在我生病时,每天都有一个年轻人前来打听我的情况,可又从来不愿透露他

    的姓名,莫非说的这个人就是你吗?”

    “就是我。”

    “这么说,你不仅宽以待人,而且心地宽广。”说着,她便向我看了一眼,这种目

    光,常常是女人们在评价一个男人时,用以表达意犹未尽的余音的。然后,她便转过身去

    对德·N××先生说道:“伯爵,如果是你,你就不会这样做。”

    “我认识你,才不过两个月。”伯爵回答说。

    “可这位先生认识我才不过五分钟,你回答别人的话时尽讲些蠢话。”

    女人们对她们不喜欢的人,一向是冷酷无情的。

    伯爵满脸通红,用牙齿咬着嘴唇。

    我对他很同情,他似乎也像我一样坠入情网了,而玛格丽特这种生硬而直率的话可能

    会使他很难堪,特别是当着两个陌生男人的面。

    “我们进来的时候,你正在弹琴,”为扭转一下话题,我这样说,“难道你竟然不想

    赐给我一些把我当成你的老朋友的荣幸而继续弹下去吗?”

    “哦!”她一面说,一面跌坐在长靠背椅上,同时做手势让我们也坐下,“加斯东知

    道,我弹的是哪一国的钢琴,我一个人跟伯爵在一起时倒也罢了,可我不愿意也让你们一

    起受这份罪。”

    “你竟这样优待我吗?”德·N××先生这样反唇相讥,同时尽量想让自己脸上的微

    笑显得精明和具有讽刺味道。

    “你指责我这件事可就错了,这是我对你唯一的优待。”

    这个可怜的青年人被弄得一句话也不能讲了,他向这位青年女子看了一眼,那是名副

    其实的哀求的目光。

    “喂,普律当丝,”只听她接着说,“我请你办的事,你办妥了吗?”

    “办妥了。”

    “那好,待一会儿请你对我说说。我们还有事要谈,在我没同你谈之前你不要走。”

    “我们实在是来得太鲁莽了,”我接口说,“现在我们,倒不如说是我,已得到了第

    二次引见,就此忘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吧,加斯东和我,我们就此告退了。”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这些可不是针对你们说的,恰恰相反,我很希望你们留在这

    儿。”

    伯爵掏出一块精致的怀表,看了看时间,说道:

    “我该去俱乐部了。”

    玛格丽特一句话也没说。

    于是伯爵从壁炉旁向她走过去。

    “小姐,再见了。”

    玛格丽特也便站起身来。

    “再见,亲爱的伯爵,你这就走吗?”

    “是的,再不走,怕会使你心烦。”

    “你今天并不比往常更使我心烦,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只要你允许,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就再见了!”

    你应该承认,这未免太冷酷了。

    幸好伯爵受过极良好的教育,又极有涵养,只见玛格丽特很懒散地把手伸给他,他也

    便很知足地吻了吻,和我们打过招呼后,便转身离去。

    待他刚踏出房门时,又回过头来朝普律当丝望了一眼。

    只见普律当丝耸了耸肩膀,那神态似乎是说: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叫我怎么办呢?”

    “纳尼娜,”玛格丽特喊道,“拿灯给伯爵先生照路!”

    随后我们听到了外边门的开关声。

    “好不容易呀!”玛格丽特回来时大声说,“可总算走了,这个年轻人实在叫我头

    疼。”

    “我亲爱的孩子,”普律当丝说,“你待他也实在是太刻薄了,他对你那么好又那么

    体贴,瞧,他送给你的那个表还摆在壁炉上呢,我敢说,至少要花掉他一千个埃

    居[23]。”

    杜威尔诺瓦太太说着便来到壁炉旁,拿起她刚才讲的那件精品把玩着,眼里充满贪婪

    的目光。

    “亲爱的,”玛格丽特一边坐在钢琴前一边说,“我把他送给我的东西和他对我说的

    话,都掂量了一下,我觉得让他到我这儿来,对他来说,还是太便宜了。”

    “这个可怜的孩子对你很钟情。”

    “如果对所有钟情于我的人,我都要接待他们,那我就连吃饭的空都没了。”

    随即她的手指便在琴键上飞快地弹了起来,弹了一会儿便转身对我们说道:

    “你们想吃点儿什么吗?我可是想喝点儿潘趣酒了。”

    “我呢,我想吃点儿鸡肉,”普律当丝说,“我们吃夜宵怎么样?”

    “就这样吧,我们出去吃夜宵去。”加斯东说。

    “不,就在这儿吃。”

    说罢她便拉了拉铃,纳尼娜进来了。

    “去叫人准备夜宵。”

    “想吃些什么?”

    “随你安排好了,不过要快,越快越好。”

    纳尼娜便出去准备。

    “这太好了,”玛格丽特像个孩子似的跳着说,“我们马上吃夜宵。伯爵那个蠢家伙

    真让人讨厌!”

    这个女子,我越看她,越觉得她令人着迷。她美得叫人眼热心跳,甚至她那瘦弱的体

    态也显得风情万种。

    我简直看得入了神。

    我当时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语言表达。对她的这种生活,我万分体谅,对她的美貌,我也极端赞美。对一个年轻、漂亮、富有,并准备为她奉献一切的人,她竟然不屑于理

    睬,这种不趋炎附势的表现,被我看在眼里,使我原谅了她从前所有的过错。

    在这位女性身上,有某种纯真的火花在闪烁。

    看得出,她虽处罪恶的深渊,却仍然保持着天性的纯洁。她那坚定的举止,婀娜的身

    材,她那微微张开的粉红色的鼻翼,以及周围略显淡蓝的那双大大的眼睛,这一切都表明

    她属于那种性情热烈的女性。这种女性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引起欲感的芳香,就像东方装

    着美酒的瓶子,不管密封得多严,那股醇香依然透瓶而出。

    说她天性如此也好,说她疾病使然也好,总之,在这个女子的双眼中,不时地闪现出

    一种性欲的火花。这种欲望的显露,对于被她所爱的人来说,那似乎是一种上天的启示。

    然而,曾经爱过玛格丽特的人,不计其数,至于她所爱的人呢,则寥若晨星。

    简言之,我们要承认这个姑娘拥有纯真的天性,而其日常表现却使她沦为妓女,但也

    应承认,这个妓女以其日常表现来看,又是一个最为多情,最为纯真的处子。在玛格丽特

    的身上可以看到她的高傲和自立精神,一旦这两种感情受到损害时,便能做到为保持廉耻

    之心所能做到的一切。对此,我不想说什么,我的灵魂似乎已完全贯穿于我的内心深处,而我的心灵又贯注于我的双眼。

    隔了一会儿,只听她又突然说道:

    “这么说,在我生病期间,每天来打听我病情的就是你了?”

    “是的。”

    “你这样做太高尚了!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感谢呢!”

    “能允许我经常来看望你就行了。”

    “只要你想来,就可以来。下午五点到六点,夜间十一点到十二点,都行。喂,我说

    加斯东,请你给我弹一首《邀舞曲》吧。”

    “为什么?”

    “首先,我听这个曲子很开心;其次,我自己总是弹不好。”

    “那么,哪些地方不顺手?”

    “第三部分,有升音符的那一节。”

    于是加斯东便起身来到钢琴前坐了下来,把乐谱打开放在琴面上,便开始演奏起韦

    伯[24]这首美妙绝伦的名曲来。

    玛格丽特一只手扶着钢琴,用眼睛瞧着琴谱,并随着上面每一个音符低声吟咏,当加

    斯东弹到她指出的那一段时,她便一面用手指轻轻敲着琴背,一面轻轻地唱出声来:

    “re, mi,re,do,re,fa,mi,re,[25]这就是我弹不好的地方,请再弹一遍。”

    加斯东又弹了一遍,随后玛格丽特便对他说:

    “现在让我来试试。”

    说罢便坐下弹了起来,但她的手指不听使唤,一到我们刚才说的那几个唱名上,总有

    地方弹错。只听她带着一种完全是孩子般的声调说道:

    “难道说,我真的就不能把这一段弹好吗?你们信不信,有时候,我就坐在这个地

    方,一弹弹到凌晨两点钟!这时候我就想,那个笨蛋伯爵竟不看乐谱就能弹得美妙流畅,我想,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那么生他的气。”

    她说着便又弹了起来,结果还是弹不好。

    “让这个韦伯见鬼去吧!还有这些乐曲和钢琴!”她一面说一面把琴谱扔到房间的另

    一头,“你们知道吗,为什么我就不能连续弹出这八个高半音呢?”

    只见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面不停地顿着脚。

    这时,她急得满面绯红,半张着双唇在轻轻地咳嗽。

    “你瞧,你瞧,”普律当丝说,她已经摘下帽子,正在镜前梳理着双鬓,“你还是这

    么爱生气,这对身体可不好,我们快去吃夜宵吧,这样比较好,你看我,都快饿死了。”

    玛格丽特又拉了拉铃,然后重新坐在钢琴旁,轻声吟唱着一首轻佻的歌曲,在伴奏过

    程中,一点儿也没有出错。

    加斯东也会这首歌,他们两人开始对唱起来。

    “别唱这些下流歌曲。”我不太客气地对玛格丽特说,语气中带着恳求的成分。

    “啊,你可真是太纯真了!”她一面微笑着一面向我伸出手来。

    “这不是为我,而是为你。”

    玛格丽特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哦!很久以前,我就同纯真一刀两断了。”

    这时纳尼娜进来了。

    “夜宵准备好了吗?”玛格丽特问。

    “小姐,一会儿就好。”

    “对了,”普律当丝对我说,“你还没参观过这套房屋呢,来,我领你看看。”

    你也知道,那客厅实在可以叫人叹为观止。

    玛格丽特陪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便叫上加斯东同她一起到餐室去看看夜宵是否已备

    好。

    “瞧,”只听普律当丝高声说,一面用眼睛看着一个搁物架,并从上面拿起一个萨克

    森瓷人,“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呢。”

    “什么玩意儿?”

    “一个小牧童,手里拿着一个鸟笼,笼子里有一只鸟。”

    “如果你喜欢它,就拿去吧。”

    “啊,那岂不是夺人所爱了吗?”

    “我本想把它送给我的贴身女仆的,因为我觉得这个瓷人很难看,既然你喜欢,就拿

    去好了。”

    普律当丝看重的是礼品本身,而不是送礼的方式。她于是把那个小瓷人放在一边,然

    后便领我来到梳妆室,指给我挂在墙上的两幅工笔肖像画,说:

    “这一个是德·G××伯爵,从前他对玛格丽特十分钟情,是他使她走红的,你认识

    他吗?”

    “不认识,那另一幅呢?”我指着另一幅画像问。

    “那是小德·L××子爵,他被迫退出。”

    “为什么?”

    “因为他几乎为此倾家荡产,这也是一个爱过玛格丽特的人!”

    “肯定她是很爱他了。”

    “这个姑娘非常古怪,别人在她面前简直是无所适从。在小子爵同她分手的那天晚

    上,她和平时一样到剧院里看戏,不过在他走的时候,她还是哭了。”

    这时纳尼娜走了进来,告诉我们,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来到餐室时,只见玛格丽特正倚墙而立,加斯东拉着她的双手,正在低声地说着

    什么。只听玛格丽特回答他说:

    “你疯了,你知道我不会要你的。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要想请求她当你的情人,不

    应该在认识她两年以后才提出。像我们这种人,要么,立刻就把自己给了别人;要么,就

    永远也不干。好吧,先生们,请入座吧。”

    玛格丽特把双手从加斯东的手里抽了出来后,便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右边就座,我在她

    左边,随后便对纳尼娜说:

    “你先去关照一下厨房里的人,如果有人拉门铃,不要开门,然后你再来坐下。”

    她下这个命令时,正是凌晨一点。

    这一顿夜宵,大家又说又笑,大吃大喝,不一会儿,众人的欢乐情绪就已达到顶点。

    有的人把肉麻当有趣,不时地讲些污言秽语,也不怕弄脏了嘴,竟引得纳尼娜、普律当丝

    和玛格丽特大声喝彩。加斯东肆无忌惮地纵情欢乐,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但因自小

    染上不良习惯,他的思想变得有些扭曲了。有那么一会儿,我曾想来一个自我麻醉,在眼

    前的这个场面中,不动心,不去想,漠然置之,甚至也想参加到这种欢乐中去,就像吃着

    桌上的酒菜一般。然而,渐渐地我却同这种喧闹隔离起来,我杯中的酒原封不动地摆在那

    里,看着这位二十芳龄的尤物像一个挑夫一样喝酒、讲话,别人说得愈是下流,她笑得愈

    加厉害,这时我几乎变得有些悲哀了。

    然而,这种样式的欢笑,这种样式的讲话和这种样式的喝酒,对同席的其他人来说,我认为是放荡,是恶习,或者是力量的体现,而对玛格丽特来说,我却觉得是一种为了忘

    却的需要,是一种狂热,一种神经性的刺激。每当一杯香槟下肚,她的双颊便覆上一层兴

    奋的红霞。夜宵开始时,只有轻微的咳嗽,逐渐地便愈咳愈烈,竟不得不把头靠在椅背上

    了,而每次咳嗽时都要用双手紧紧压住胸口。

    整日过着这种放纵的生活,自然要损及她那原就虚弱的肌体,这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终于,尽管我已预先料到,但使我感到害怕的一件事仍然出现了。在夜宵即将结束

    时,玛格丽特爆发了一阵激烈的咳嗽,比我来后的每次咳嗽都来得强烈,似乎她胸膛内的

    脏腑都被撕碎。可怜的姑娘满脸绯红,痛苦地闭上双眼,只见她拿起餐巾捂在嘴上,一滴

    鲜血便染红了餐巾,她便起身跑进梳妆室。

    “玛格丽特怎么了?”加斯东问。

    “她笑得太厉害,咳出血来了。”普律当丝说,“啊,没关系,她每天都这样,马上

    就会回来,让她一个人在那里待一会儿吧,她喜欢这样。”

    可我呢,却坐不住了,便起身去看玛格丽特。普律当丝和纳尼娜非常惊讶,想叫住

    我,却没挡住。

    第十章

    她躲在梳妆室的房间里,桌子上只有一支蜡烛照明,只见她歪在一张大靠背椅上,衣

    裙已然解开,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伸在那里。桌子上一只银面盆,里面有半盆清

    水,水中悬浮着一丝丝像大理石花纹般的血丝。

    玛格丽特面色异常苍白,双唇半开,正在艰难地喘息,有时因大口地吸气,胸部便高

    高鼓起,然后再吐一口长气,这样似乎略显轻松,可以使她在这一瞬间稍微感到舒适些。

    不待她动弹,我便走近她身边坐了下来,并握住她放在靠背椅上的那只手。

    “啊!是你?”她面带微笑对我说。

    可能当时我神情有些紧张,因为她随后就问道:

    “你是不是也生病了?”

    “没有,可是你呢?现在还难受吗?”

    “还稍微有一点儿。”她拿出手帕擦去因咳嗽而涌进眼里的泪水,“现在我对这已经

    习惯了。”

    “你这是在自杀,小姐,”我对她说,声音显得很激动,“我愿做你的朋友,做你的

    亲人,以便阻止你这样折磨自己。”

    “啊!这实在不值得你这样惊慌失措,”她声调中略带苦涩地对我说,“你看看别人

    是不是关心我?因为他们非常明白,我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

    说罢便站起身来,拿起蜡烛放在壁炉上,然后便在镜子里打量自己。

    “我脸色太苍白了!”她一面说,一面整理好衣裙,并用手指梳理一下散乱的头

    发,“啊!行啦,我们到饭桌上去吧,你不来吗?”

    我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理解因这种场面而引起的我内心那种激动情绪,于是便走到我身边把手伸给我,说

    道:

    “瞧你,快来吧。”

    我拉住她的手,把它放在我的唇上,抑制了很久的两滴眼泪,这时竟控制不住,滴了

    下来,弄湿了她的手。

    “好啦,你可真是个孩子!”说着便坐在我身边,“你怎么哭起来啦!怎么啦?”

    “我大概让你觉得我有点儿痴,不过,看到刚才那种情景我非常难过。”

    “你真是个好人!可你叫我怎么办?我晚上不能入睡,所以我必须做点儿什么来消遣

    消遣;再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多一个不见多,少一个不见少,那又有什么关系?医生

    们对我说,我咳出来的血是支气管的血,我就假装信以为真的样子,我对他们也只能这样

    做。”

    “玛格丽特,你听我说,”我的感情实在无法控制了,便很直率地说,“我不知道你

    对我的生活会产生什么影响,但是我了解自己,那就是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我对任何人的

    关心,甚至包括我妹妹在内,都没有像关心你那么强烈,自我见到你以来,一直如此。那

    么,就请你看在上天的分儿上,你一定要自我保重,决不可像现在这个样子生活下去

    了。”

    “如果我好好保重自己,那我就要死了。我之所以能支持下去,靠的就是目前所过的

    这种狂热的生活。再说,保重自己,那是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的事,她们有自己的家

    庭,又有那么多的高朋贵友,而像我们这种人,一旦不再能满足情人们的虚荣心,不能再

    供他们寻欢作乐,我们就会被他们扔掉不管,只好夜以继日地独守空房,过着度日如年的

    日子。这我清楚得很,比如说,我卧病在床,一直躺了两个月,但三个星期后,便再也没

    有人来看我了。”

    “不错,我同你非亲非故,也谈不上其他,”我又说,“但如果你愿意,我会像亲兄

    弟一样照顾你,而且一直不离开你,我要治好你的病。待你体力恢复以后,如果你愿意,那时再过现在这样的生活也行。但我可以肯定,你更喜欢过清静日子,因为那样你不但心

    情更加舒畅,而且也会使你青春永驻。”

    “今天晚上你这样想,是因为你喝了酒有些伤感。但要真正像你说的那样做起来,就

    不会有那种耐心了。”

    “玛格丽特,请听我说,你卧病在床两个月,在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来打听你的病

    情。”

    “这不错,可你为什么不上来呢?”

    “因为那时我还不认识你。”

    “难道同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在一起,还感到拘束吗?”

    “在一位女性面前,总是有些拘束的,至少,我自己是这样。”

    “这么说,你是真的要来照顾我了?”

    “是的。”

    “你每天都守在我身边?”

    “是的。”

    “每天夜里也这样?”

    “只要我不使你讨厌,任何时候都这样。”

    “这样做,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叫作忠诚奉献。”

    “这忠诚奉献又从何谈起?”

    “因为我对你抱有无法克制的同情。”

    “这么说,你是爱上我了?请你立刻就说出来,因为这很简单。”

    “可能是这样,但即使有一天我要对你讲,也不会是在今天。”

    “你最好永远也不要对我讲。”

    “为什么?”

    “因为这样坦诚相告只能有两种结果。”

    “哪两种?”

    “一是我不接纳你,那么你就会怨恨我;一是我接受了,那么你从此便有了一个凄切

    忧郁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她不但体弱多病,悲伤忧郁,而且她的欢快比忧郁更加

    凄惨,她不但咯血,而且一年还要花费十万法郎。这样一个女人,对一个像公爵那样腰缠

    万贯的老头儿来说是合适的,对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可就麻烦了。我从前所有的

    年轻情人,都很快地便离我而去,这就是证明。”

    我不做任何回答,只静静地听着。这种近乎忏悔的坦诚,这种使人隐约可见的,掩藏

    在销金帐内的痛苦生活,以及为逃避现实,这个可怜的姑娘以放荡、酗酒和失眠来打发日

    子的无奈,所有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我,竟使我找不出一句话可说。

    “好吧,”玛格丽特继续说,“我们说的这些都是孩子话,把手伸给我,我们回餐室

    里去吧,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离开这么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你愿意,就去吧,不过我请你允许我留在这儿。”

    “为什么?”

    “因为你做的那副快活样子使我非常难过。”

    “那么,我就表现得忧伤好了。”

    “哦,玛格丽特,让我对你讲一件事,这件事肯定别人经常对你讲,由于听惯了,你

    就不相信是真话了,但我说的可并非假话,而且这次说过,就永远也不再说它了。”

    “这件事是?”她面带微笑地问我,这种微笑常常是年轻的母亲们在听她们孩子讲话

    时才这样。

    “这就是,自从我见到你以来,不知怎么搞的,也不知为什么,你就在我的生活中占

    据了一个位置,我曾想把你的形象忘却,但却做不到,它总是反复地在我的头脑中显现。

    就拿今天来说,我已两年没见到你了,当我再见到你时,你在我的头脑中和心灵上的地位

    更高了。现在你终于接见了我,我也认识了你,而且我也了解了你的特殊遭际,你已经成

    了我离不开的人了,不只是你不爱我会使我发疯,就是你不让我爱你也会使我发疯的。”

    “那,你这个人真是太可怜了,我也向你说一句D××太太[26]常说的话:‘这么说你

    是很有钱了!’你可能并不知道,我一个人的开销要六七千法郎,而且这笔开支是维持我

    这种生活所必不可少的,而且,我可怜的朋友,你还不明白,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使你破

    产,同时,你的家庭为不使你跟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来往也会对你严加控制。你可以像一

    个好朋友那样爱我,而不能有其他想法。你可以来看我,我们也可以说笑聊天儿,但不要

    不切实际地把我看得过高,因为我实在算不了什么。你心地善良,需要别人的爱,但同我

    们这些人打交道,你还不行,因为你还太年轻,太易感情用事。你去找一个结过婚的女人

    吧。你瞧,我可是一个好姑娘,我对你讲的话都非常坦率。”

    “好哇!你们俩在这儿搞什么鬼?”只听普律当丝这么喊,她什么时候来的我们竟没

    发现,只见她头发散乱,衣裙松弛,正站在门口。看得出,她这副狼狈相是加斯东的杰

    作。

    “我们在安安静静地谈话呢,”玛格丽特说,“让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马上就去你

    们那边儿。”

    “好,好,孩子们,谈吧。”普律当丝说着便离开,为了加重她说这句话的分量,她

    随手把门也关上了。

    “好,我们就这么谈妥了。”当屋子只剩下我们俩时,玛格丽特说,“你就不必再爱

    我了。”

    “那么,我告辞了。”

    “竟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前进得太快,以至于已无法后退。再说,这个姑娘已然使我心神缭乱。这种把既欢

    快又忧伤,既纯真又淫荡集于一身的表现,加之这种能加重她多愁善感、精神亢奋的疾

    病,这一切都使我明白,如果我第一次不把她控制住,那么这个遇事漫不经心而又轻浮的

    女人就不会属于我了。

    “那么,你讲这话是很认真的了?”

    “非常认真。”

    “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对我说呢?”

    “我哪里有时间对你说呢?”

    “比如说,在喜剧歌剧院里你被介绍给我的第二天。”

    “我认为,如果那时候我来拜访你,你可能会对我非常粗暴的。”

    “为什么?”

    “因为头一天晚上,我表现得很蠢。”

    “这个吗,倒也不错。不过那个时候你已经爱上我了。”

    “是的。”

    “尽管如此,这也并没有妨碍你散戏之后回家睡大觉,而且还睡得非常香甜。所谓这

    种伟大的爱情就是这么回事罢了,这我们心里都明白。”

    “这,你可就搞错了。你知道那晚上在喜剧歌剧院看完戏我干什么去了吗?”

    “不知道。”

    “我在英吉利咖啡馆门口等你了。然后我又跟上你们的那辆马车,上面有你和你的三

    位朋友,当我看到你一个人下了车回到家里时,我感到特别高兴。”

    听罢,玛格丽特便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什么也不笑。”

    “告诉我,求求你,不然我会以为你又在嘲弄我了。”

    “你不生气了吗?”

    “我哪里有权利生气呀。”

    “好吧,我之所以一个人回家,是有充分理由的。”

    “什么理由?”

    “家里有人等我。”

    就是她给了我一刀,也不会使我这么痛苦,我便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来,说道:

    “再见了。”

    “我知道你会生气的,”她说,“男人们总是这样,都心急火燎地想知道那些听后会

    使他们心里痛苦的事。”

    “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以非常冷漠的声调继续说,就好像我要以此向她证明,我

    已经把心里的激情压制下去,“我向你保证,我并没有生气,有某个男人在等你,那原是

    很平常的事,正像我在凌晨三点要离开这儿一样,也是很平常的事。”

    “难道说,你家里也有人在等你吗?”

    “没有,不过我必须离开。”

    “那么,就再见吧。”

    “你在赶我走。”

    “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为什么你要给我制造痛苦?”

    “我给你制造什么痛苦了?”

    “你对我说,有个男人在等你。”

    “我听到你说,看到我一个人回家时,你就感到特别高兴,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好

    笑,而当时又正好有那么一个我一个人回家的充足理由。”

    “人经常有一种孩子般的快乐,而要破坏这种快乐的人,是可恶的,只有让这种快乐

    保持下去,才能使那个发现这种快乐的人更加高兴。”

    “但是,你知道,你是在同谁打交道吗?我既不是一个纯真的处女,也不是一位公爵

    夫人。我只不过今天才刚刚认识了你,我没有必要向你报告我的行动。即使说,有那么一

    天,我成了你的情妇,你也必须明白,除了你以外,我还有别的情人。如果你现在就提前

    吃醋,那么以后该怎么办,如果说还有‘以后’这一天的话!我可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

    人。”

    “那是因为从来也没有人像我这样爱过你。”

    “好吧,那就直截了当地说,你真的是很爱我了?”

    “我想,竭尽我的能力,能有多大可能,就爱到多大程度。”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看见你下了马车走进劳斯商店那一天起,已经有三年了。”

    “你知道吗?这可是太好了。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来报答这种伟大的爱情呢?”

    “你应该给我一点儿爱。”说这话时,我心跳得几乎张不开口,因为,尽管在我们这

    场谈话中,她始终面带半嘲讽的笑意,可我似乎已看出了玛格丽特也开始和我一样有些局

    促不安了,而且我也似乎感觉到,长期以来我就等待着的那个时刻已然临近了。

    “那么,公爵怎么办?”

    “哪个公爵?”

    “我那个老醋缸。”

    “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如果他知道了呢?”

    “那他也会原谅你的。”

    “啊,那可不会!他会把我扔掉的,那时我该怎么办呢?”

    “可你为了另一个人,已经在冒这种风险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的吩咐中知道的,你说今天晚上不让任何人进来。”

    “不错,但那人是个很严肃的朋友。”

    “既然在这个时候,你能不让他进门,这就说明你并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

    “你可不应该这样指责我,因为我这样做是为了接待你们,你和你那位朋友。”

    慢慢地,我已经靠近了玛格丽特,我伸出双手搂住了她的腰,并且明白地感觉到,她

    柔软的娇躯正轻轻地靠在我的怀抱中。

    “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呀!”我轻声对她说。

    “真是这样吗?”

    “我向你发誓。”

    “那么好吧,如果你能答应我,一切都按我的意愿去做,不许讲一个不字,不许监视

    我,也别盘问我,那我也许会爱你的。”

    “全听你的!”

    “不过,我有话要说在前头,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关于我的日

    常生活,哪怕是些琐碎事,也不能告诉你。很久以来,我就想寻找那么一位年轻的情人,他百依百顺,情深意浓又不猜疑,他讨人喜爱,又没有权力,可像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

    找到过。男人们总是这样,原先他们朝思暮想,觉得得到希望很渺茫的东西,一旦到手

    后,时间长了就不满足了,于是便向他们的情妇提出要求,还要了解她们的现在、过去,甚至将来的情况。在同情人混熟以后,便逐步地想控制她了。如果他们所有的欲望都得到

    满足了,他们就会进一步提出更多的要求。如果我现在决心再找一个新情人,那么我就要

    求他具有三个方面别人很难做到的品质,就是信任、听话和谨慎。”

    “好吧,你说的这些我都能办到。”

    “那还是等着瞧吧。”

    “要等到什么时候?”

    “过些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从我的怀中挣脱出来,伸手在一大束早晨送来的红色茶花中取出

    一朵插在我的纽扣上,一面说道,“因为条约总不会在签订的当天就执行吧。”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我问,一面又把她搂在怀里。

    “当这朵茶花变了颜色的时候。”

    “它什么时候变颜色?”

    “明天,晚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这你满意吗?”

    “这还用你问吗?”

    “这件事对任何人一字都不能提,不管是你的哪位朋友,普律当丝,还是其他人,都

    不能说。”

    “我答应。”

    “现在,再吻我一下,我们就到餐室里去吧。”

    说罢她便把朱唇凑了上来,然后又重新理了理头发,我们俩便走出房间,她边走边唱

    着歌,可我,却差不多病了。

    走进客厅,她便站住了,一边低声对我说:

    “我现在就准备马上接受你的请求这件事,可能会使你感到很奇怪,你知道这是什么

    原因吗?”

    “这是因为,”她接着说,一面把我的手拿起来放在她的胸口上,我感到她的心在剧

    烈地跳动着,“这是因为我自知生命比别人要短得多,我要让自己抓紧这段时间好好生活

    一下。”

    “我求求你,以后不要再同我讲这些话了。”

    “哦!放心吧,”她笑着说,“即使我来日不多,我也相信,我活的日子也会比你爱

    我的日子更长些。”

    说罢便边唱边走进了餐室。

    “纳尼娜上哪儿去了?”当她看到只有加斯东和普律当丝两个人在餐室里时,便这样

    问。

    “她在你的卧室里等你不来,已经睡着了。”普律当丝回答说。

    “真够可怜的!是我害苦了她,好了,先生们,请打道回府吧,时候不早了。”

    十分钟后,我同加斯东便告辞出来。玛格丽特握住我的手同我道别后,便同普律当丝

    留下了。

    “我说,”当我们来到外面后,加斯东便问我,“你觉得玛格丽特怎么样?”

    “是个天使,我已为她心乱神迷了。”

    “我不大相信,你向她表白过了吗?”

    “没有。”

    “她可不像普律当丝。”

    “她向你表示过?”

    “亲爱的,她所做的可远不只是表示,说来你也许不信,杜威尔诺瓦这个胖娘儿们,还居然挺够味儿呢!”

    第十一章

    故事说到这儿,阿尔芒便停住不说了。

    “请你关上窗好吗?”他对我说,“我现在觉得有点儿冷,这个时候我该睡觉了。”

    我便关上窗户。他仍然十分虚弱,只见他脱掉晨衣,便躺在床上,先把头放在枕上歇

    了一会儿,好像一个人经过长途跋涉感到十分疲惫,又像一个人被痛苦的往事搞得心烦意

    乱似的。

    “你可能是话讲得太多了,”我对他说,“我就此告辞,让你好好睡一觉好吗?你可

    以再找个日子把这个故事给我讲完。”

    “你是不是对这个故事感到厌烦?”

    “恰恰相反。”

    “那我还是接着讲下去,如果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还是睡不着的。”

    于是他又接着讲下去,对这些事,他无须追忆,因为所有的情节依然清楚地保留在他

    头脑中——

    当我回到住处后,并没有睡觉,便开始思考这一天里所发生的一切。同玛格丽特的相

    遇、介绍以及她当面对我的许诺等,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快,又是那么出乎意料,以至于有

    时我竟以为是在梦中。然而一个像玛格丽特这样的女孩儿,当一个男人向她提出请求之

    后,在第二天便以身相许,这种事也并非第一次见到。

    尽管我是这么想的,但却丝毫不起作用,因为我这位未来的情人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

    象十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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