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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3482
孩子你慢慢来.pdf
http://www.100md.com 2020年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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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见附件(11130KB,1480页)。

     孩子你慢慢来,这是一本为孩子表达母爱教育的教育书籍,在书中描述了一个母亲是如何教育自己孩子的,读者可以在这里读到共鸣,值得一看!

    孩子你慢慢来简介

    作为华人世界最有影响的一支笔,龙应台的文章有万丈豪气,然而《孩子你慢慢来》却令人惊叹,她的文字也可以有款款深情。这本书里的龙应台是一个母亲,作为母亲的龙应台和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龙应台有着丰富、激烈的内心冲突,而正是通过对这一冲突的诉说,表现出她内心深处的母爱。但它不是传统母爱的歌颂,是对生命的实景写生,只有真正懂得爱的作家才写得出这样的生活散文。

    孩子你慢慢来作者

    龙应台,1952年生于台湾,华人世界率性犀利的一枝笔,33岁着手写《野火集》抨击时弊,21天内再版24次,对台湾甚至大陆发生深远的影响。34岁第1次做母亲,自称从此开始上“人生课”,且至今未毕业——“人生三书”《孩子你慢慢来》、《亲爱的安德烈》、《目送》,是这堂“人生课”中的三本“作业”。

    孩子你慢慢来主目录

    蝴蝶结/龙应台

    初识

    龙

    那是什么

    终于嫁给了王子

    野心

    欧嬷

    写给怀孕的女人

    他的名字叫做“人”

    啊!洋娃娃

    寻找幼稚园

    神话·迷信·信仰

    男子汉大丈夫

    渐行渐远

    读《水浒》的小孩

    一只老鼠

    葛格和底笛

    高玩

    放学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触电的小牛

    【孩子的跋语】

    我这样长大/华飞(15岁的弟弟)

    放手/华安(19岁的哥哥)

    孩子你慢慢来文摘

    写童年不是个容易的题目;童年仿佛很近,然而幼稚的记忆是模糊的,片段的印象也没有时间的顺序,我很难找出一条逻辑清晰的线来叙述。儿时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少,但个别的场景分明,大部分的时间都环绕着母亲,但是因为太多,印象就朦胧成一团。

    我的父母亲太不一样了:父亲扮演了一个放任自由的角色,但是对我的成长细节没什么理解。相对之下,母亲就变成集责任于一身的严格的教育者,但是又充满温暖。母亲和我最大的歧异在于,我只在乎好玩,她却很在意什么是我将来需要的才能或者品格。譬如弹钢琴,在母亲面前假装练琴练了八年,其实根本没练,今天也全忘光了;这场拔河,我是赢了。譬如游泳,母亲说游泳重要,所以我就努力杯葛,总是用最慢的速度走向体育馆,好几次,我走到的时候,游泳课已经下课了。被母亲逮着时,她会连拉带扯地把我塞进汽车里,一路“ 押”到游泳池,但是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总是老鼠赢的几率高。

    我承认自己是个顽皮的孩子。琴弹得不好,泳游得不精,我也没法倒过来“指控”她说:“当年我小,你应该强迫我啊。”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当年她就说:“好,现在我不强迫你了,但是你长大以后不要倒过来埋怨我没强迫你喔。”

    孩子你慢慢来截图

    目录

    目送

    [代序]你来看此花时

    I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目送

    雨儿

    十七岁

    爱情

    山路

    寂寞

    (不)相信

    1964

    明白

    什么

    共老如果

    跌倒——寄K

    牵挂

    胭脂

    寒色

    散步

    为谁

    俱乐部

    回家

    五百里

    菊花

    母亲节

    两本存折

    幸福

    最后的下午茶

    Ⅱ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中有影

    寻找

    忧郁我村

    海伦

    火警

    薄扶林

    黑帮

    金黄

    杜甫

    舞池

    手镯

    江湖台北

    四千三百年

    阿拉伯芥

    普通人

    首尔

    Sophistication

    雪白的布

    星夜

    卡夫卡常识

    淇淇

    狼来了

    新移民

    蔚蓝

    花树

    乱离

    时间

    距离

    苏麦

    莲花

    慢看

    Ⅲ 满山遍野茶树开花

    幽冥

    缴械

    年轻过

    女人

    假牙同学会

    关山难越

    老子

    走路

    眼睛

    语言

    注视

    关机

    冬,一九一八

    魂归

    孩子你慢慢来

    [序]蝴蝶结

    初识

    龙

    那是什么

    终于嫁给了王子

    野心

    欧嬷写给怀孕的女人

    他的名字叫做“人”

    啊!洋娃娃

    寻找幼稚园

    神话·迷信·信仰

    男子汉大丈夫

    渐行渐远

    读《水浒》的小孩

    一只老鼠

    葛格和底笛

    高玩

    放学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触电的小牛

    [跋]我这样长大华飞

    [跋]放手华安

    亲爱的安德烈:两代共读的36封家书

    认识一个十八岁的人 龙应台连结的“份” 安德烈

    第1封信 十八岁那一年

    第2封信 为谁加油?

    第3封信 逃避国家

    第4封信 年轻却不清狂

    第5封信 对玫瑰花的反抗

    第6封信 一切都是小小的

    第7封信 有没有时间革命?

    第8封信 我是个百分之百的混蛋

    第9封信 两种道德

    第10封信 烦恼十九

    第11封信 阳光照亮你的路

    第12封信 让豪宅里起战争

    第13封信 向左走,向右走

    第14封信 秘密的、私己的美学

    第15封信 菩提本非树

    第16封信 藏在心中的小镇

    第17封信 你是哪国人?第18封信 哪里是香格里拉?

    第19封信 问题意识

    第20封信 在一个没有咖啡馆的城市

    里

    第21封信 文化,因为逗留

    第22封信 谁说香港没文化?

    第23封信 缺席的大学生

    第24封信 下午茶式的教养

    第25封信 装马铃薯的麻布袋

    第26封信 孩子,你喝哪瓶奶?

    第27封信 二十一岁的世界观

    第28封信 给河马刷牙

    第29封信 第二颗眼泪

    第30封信 KITSCH

    第31封信 两只老虎跑得慢、跑得慢

    第32封信 政府的手可以伸多长?

    第33封信 人生诘问

    第34封信 你知道什么叫二十一岁?第35封信 独立宣言

    第36封信 伟大的鲍勃·迪伦和他妈

    龙应台 在时光里目送[代序]你来看此花时

    1

    整理卧房抽屉的时候,突然发现最里

    头的角落里有个东西,摸出来一看,是个

    红色的盒子。

    这一只抽屉,塞满了细软的内衣、手

    绢、丝袜,在看不见的地方却躲着一个盒

    子,显然是有心的密藏,当然是自己放

    的,但是,藏着什么呢?

    打开盒盖,里头裹着一方黑色缎巾,缎巾密密包着的,是两条黄金项链,放在

    手心里沉沉的;一个黄金戒指、一对黄金

    耳环,一只黄金打出的雕花胸针。黄澄澄

    的亮彩,落在黑色缎面上,像秋天的一撮桂花。

    我记得了。

    她是个一辈子爱美、爱首饰的女人。

    那一天晚上,父亲在医院里,她把我叫到

    卧房里,拿出这一个盒子,把首饰一件一

    件小心地放进去,说:“给你。”

    我笑着推开她的手:“妈,你知道我

    不戴首饰的。你留着用。”

    她停下来,看着我,一时安静下来。

    我倒是看了看她和父亲的大床,空着

    ——父亲不知还回不回得来。床头墙上挂

    着从老家给他们带来的湘绣。四幅并排,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淡淡的绯红黛

    青压在月白色的丝绸上,俯视着一张铺着凉席的双人床。天花板垂下来的电扇微微

    吹着,发出清风的声音。这房间,仍旧一

    派岁月绵长、人间静好的气氛。

    她幽幽地说话了:“女儿,与其到时

    候不知道东西会流落到哪里,不如现在清

    清醒醒地交给你吧。”

    她把盒子放在我手心,然后用两只

    手,一上一下含着我的手,眼睛却望向灰

    淡的窗外,不再说话。

    把盒子重新盖上,放回抽屉里层,我

    匆匆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

    接通了,铃声响起,我持着听筒走到面海

    的阳台,夕阳正在下沉,海水如万片碎金

    动荡闪烁。直直看出去,越过海洋越过山

    屿越过云层,一重一重飞越的话,应该是澳门,是越南,是缅甸,再超越就是印

    度,就是非洲了。台湾在日出的那头,其

    实是我站在阳台怎么都看不见的另一边。

    我握紧听筒,对着金色的渺茫,仿佛隔海

    呼喊:“是我,小晶,你的女儿——你记

    得吗?”

    2

    我喜欢走路。读书写作累了,就出门

    走路。有时候,约个可爱的人,两个人一

    起走,但是两个人一起走时,一半的心在

    那人身上,只有一半的心,在看风景。

    要真正地注视,必须一个人走路。一

    个人走路,才是你和风景之间的单独私

    会。

    我看见早晨浅浅的阳光里,一个老婆婆弓着腰走下石阶,上百层的宽阔石阶气

    派万千,像山一样高,她的身影柔弱如稻

    草。

    我看见一只花猫斜躺在一截颓唐废弃

    的断墙下,牵牛花开出一片浓青艳紫缤

    纷,花猫无所谓地伸了伸懒腰。

    夜色朦胧里,我看见路灯,把人行道

    上变电箱的影子胡乱射在一面工地白墙

    上,跟路树婆娑的枝影虚实交错掩映,看

    起来就像罗密欧对着朱丽叶低唱情歌的那

    个阳台。

    我看见诗人周梦蝶的脸,在我挥手送

    他的时候,刚好嵌在一扇开动的公交车的

    小窗格里,好像一整辆车,无比隆重地,在为他作相框。我看见停在凤凰树枝上的蓝鹊,它身

    体的重量压低了缀满凤凰花的枝桠。我看

    见一只鞋般大小的渔船,不声不响出现在

    我左边的窗户。

    我是个摄影的幼稚园大班生,不懂得

    理论也没学过操作,但是跟风景约会的时

    间长了,行云流水间,万物映在眼底,突

    然悟到:真正能看懂这世界的,难道竟是

    那机器,不是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

    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

    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这世间的风景于我的心如此“明

    白”,何尝在我“心外”?相机,原来不

    那么重要,它不过是我心的注解,眼的旁白。于是把相机放进走路的背包里,随时

    取出,作“看此花时”的心笔记。

    每一个被我“看见”的瞬间刹那,都

    被我采下,而采下的每一个当时,我都感

    受到一种“美”的逼迫,因为每一个当

    时,都稍纵即逝;稍纵,即逝。

    3

    在台湾、香港,新、马和美国,流传

    最广的,是《目送》。很多人说,邮箱里

    起码收到十次以上不同的朋友转来这篇文

    章。在大陆,点击率和流传率最高的,却

    是另一篇,叫做《(不)相信》。

    是不是因为,对于台湾和海外的

    人,“相信”或“不相信”已经不是切肤

    的问题,反倒个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伤逝”和“舍”,才

    是刻骨铭心的痛?是不是因为,在大陆的

    集体心灵旅程里,一路走来,人们现在面

    对的最大关卡,是“相信”与“不相

    信”之间的困惑、犹豫,和艰难的重新寻

    找?

    很难说。每个人,来到“花”前,都

    看见不一样的东西,都得到不一样的“明

    白”。

    对于行路的我而言,曾经相信,曾经

    不相信,今日此刻也仍旧在寻找相信。但

    是面对时间,你会发现,相信或不相信都

    不算什么了。因此,整本书,也就是对时

    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

    4真的,不好说。I 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

    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

    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目送

    华安上小学第一天,我和他手牵着

    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小学。九

    月初,家家户户院子里的苹果和梨树都缀

    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枝桠因为负重而沉

    沉下垂,越出了树篱,钩到过路行人的头

    发。

    很多很多的孩子,在操场上等候上课

    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爸爸的、妈妈的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周

    遭。他们是幼稚园的毕业生,但是他们还

    不知道一个定律:一件事情的毕业,永远

    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顿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但是在那么多穿梭纷乱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孩子的背影——就

    好像在一百个婴儿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

    旧能够准确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

    背着一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往前走,但是他

    不断地回头;好像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

    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凝望的眼光隔空交

    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美国做交换生一年。我

    送他到机场。告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

    只能贴到他的胸口,好像抱住了长颈鹿的

    脚。他很明显地在勉强忍受母亲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

    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

    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

    忽不见。

    我一直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

    一瞥。但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现在他二十一岁,上的大学,正好是

    我教课的大学。但即使是同路,他也不愿

    搭我的车。即使同车,他戴上耳机——只

    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闭的门。

    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车,我从高楼的窗口

    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眼睛望向

    灰色的海;我只能想象,他的内在世界和

    我的一样波涛深邃,但是,我进不去。一

    会儿公车来了,挡住了他的身影。车子开

    走,一条空荡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

    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

    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

    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

    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

    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我的落

    寞,仿佛和另一个背影有关。

    博士学位读完之后,我回台湾教书。

    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

    料的廉价小货车长途送我。到了我才发

    觉,他没开到大学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

    的窄巷边。卸下行李之后,他爬回车内,准备回去,明明启动了引擎,却又摇下车

    窗,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

    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车子。”

    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

    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

    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

    口皮箱旁。

    每个礼拜到医院去看他,是十几年后

    的时光了。推着他的轮椅散步,他的头低

    垂到胸口。有一次,发现排泄物淋满了他

    的裤腿,我蹲下来用自己的手帕帮他擦

    拭,裙子也沾上了粪便,但是我必须就这

    样赶回台北上班。护士接过他的轮椅,我

    拎起皮包,看着轮椅的背影,在自动玻璃

    门前稍停,然后没入门后。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

    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

    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总是在暮色沉沉中奔向机场。

    火葬场的炉门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

    沉重的抽屉,缓缓往前滑行。没有想到可

    以站得那么近,距离炉门也不过五米。雨

    丝被风吹斜,飘进长廊内。我掠开雨湿了

    前额的头发,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记

    得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

    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

    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

    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

    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

    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雨儿

    我每天打一通电话,不管在世界上哪

    个角落。电话接通,第一句话一定

    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是越洋

    长途,讲完我就等,等那六个字穿越渺渺

    大气层进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点时间。

    然后她说:“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

    “对,那就是我。”

    “喔,雨儿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

    看我?”“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刚离开

    你。”

    “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时候

    来看我?”

    “再过一个礼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儿。”

    “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啊。你现在

    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

    看我?”……到潮州看她时,习惯独睡的我就陪她

    睡。像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身体,放

    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灯关掉,只留下

    洗手间的小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等她

    睡着,再起来工作。

    天微微亮,她轻轻走到我身边,没声

    没息地坐下来。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

    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

    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也就是说,人逐

    渐逐渐退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

    吗?

    我一边写,一边说:“干嘛那么早

    起?给你弄杯热牛奶好吗?”

    她不说话,无声地觑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你好像我的雨儿。”我抬起头,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头

    发,说:“妈,千真万确,我就是你的女

    儿。”

    她极惊奇地看着我,大大地惊讶,大

    大地开心:“就是说嘛,我看了你半天,觉得好像,没想到真的是你。说起来古

    怪,昨天晚上有个人躺在我床上,态度很

    友善,她也说她是我的雨儿,实在太奇怪

    了。”

    “昨晚那个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

    奶倒进玻璃杯中,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

    炉。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啼声。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一脸

    困惑。

    “我从台北来看你。”“你怎么会从台北来呢?”她努力地

    想把事情弄清楚,接过热牛奶,继续探

    询,“如果你是我的雨儿,你怎么会不在

    我身边呢?你是不是我养大的?是什么人

    把你养大的呢?”

    我坐下来,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

    里,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那样

    亮,在浅浅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

    是她年轻时的锋芒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

    泪光。于是我从头说起:“你有五个儿

    女,一个留在大陆,四个在台湾长大。你

    不但亲自把每一个都养大,而且四个里头

    三个是博士,没博士的那个很会赚钱。他

    们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里满是惊奇,她说:“这么好?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几岁?结婚了没有?”第二站,搭公交车,红五号,从白云山庄上

    车。一路上樱花照眼,她静静看着窗外流荡过

    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颜容,和窗外

    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

    忽。我们从盘古开天谈起,谈着谈着,天,一点一点亮起,阳光就从大武山那边

    照了进来。

    有时候,女佣带着她到阳明山来找

    我。我就把时间整个调慢,带她“台北一

    日游”。第一站,洗温泉。泡在热气缭绕

    的汤里,她好奇地瞪着满堂裸身的女人目

    不转睛,然后开始品头论足。我快动作抓

    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个女

    人,大声笑着说:“哈,不好意思啊,那

    个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车,红五号,从白云

    山庄上车。一路上樱花照眼,她静静看着

    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

    的颜容,和窗外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忽。

    到了士林站。我说:“妈,这是你生

    平第一次搭捷运,坐在这里,给你拍一张

    照片。”

    她娴静地坐下,两手放在膝上。刚好

    后面有一丛浓绿的树,旁边坐着一个孤单

    的老人。

    “你的雨儿要看见你笑,妈妈。”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领,像一个中学的女生。十七岁

    到剑桥演讲,华飞从德国飞来相会。

    希思罗机场到剑桥小镇还要两个半小时的

    巴士车程,我决定步行到巴士站去接他。

    细雨打在撑开的伞上,白色的鸽子从伞檐

    啪啪掠过。走过一栋又一栋十六世纪的红

    砖建筑,穿过一片又一片嫩青色的草坪,到了所谓巴士站,不过是一个小亭子,已

    经站满了候车躲雨的人。于是我立在雨中

    等。

    两只鸳鸯把彼此的颈子交绕在一起,睡在树荫里。横过大草坪是一条细细的泥

    路,一排鹅,摇摇摆摆地往我的方向走

    来,好像一群准备去买菜的妈妈们。走近

    了,才赫然发现它们竟然不是鹅,是加拿大野雁,在剑桥过境。

    接连来了好几班巴士,都是从希思罗

    机场直达剑桥的车,一个一个从车门钻出

    的人,却都不是他。伞的遮围太小,雨逐

    渐打湿了我的鞋和裤脚,寒意使我的手冰

    凉。等候的滋味——多久不曾这样等候一

    个人了?能够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等候一

    辆来自机场的巴士,里头载着自己十七岁

    的孩子,挺幸福。

    他出来的时候,我不立即走过去,远

    远看着他到车肚子里取行李。十七岁的少

    年,儿童脸颊那种圆鼓鼓的可爱感觉已经

    被刀削似的线条所取代,棱角分明。他发

    现了我,望向我的眼睛既有感情却又深藏

    不露,很深的眼睛——我是如何清晰地还

    记得他婴儿时的水清见底的欢快眼睛啊。我递过一把为他预备的伞,被他拒

    绝。“这么小的雨。”他说。“会感

    冒。”我说。“不要。”他说。细细的飘

    雨濡湿了他的头发。

    我顿时失神;自己十七岁时,曾经多

    么强烈憎恶妈妈坚持递过来的雨伞。

    放晴后,我们沿着康河散步。徐志摩

    的康河,原来是这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河,蜿蜒无声地汩汩穿过芳草和学院古堡。走

    到一条分支小溪沟,溪边繁星万点,葳蕤

    茂盛的野花覆盖了整个草原。这野花,不

    就是《诗经》里的“蘼芜”,《楚辞》里

    的“江离”?涉过浓密的江离,看见水光

    粼粼的小溪里,隐约有片白色的东西漂浮

    ——是谁不小心落了一件白衬衫?走近看,那白衬衫竟是一只睡着了的

    白天鹅,脖子蜷在自己的鹅绒被上,旁边

    一只小鸭独自在玩水的影子。我跪在江离

    丛中拍摄,感动得眼睛潮湿;华飞一旁看

    着我泫然欲泣的样子,淡淡地说:“小

    孩!”

    到国王学院对面吃早餐,典型的“英

    式早餐”送来了:炒蛋、煎肉、香肠、蘑

    菇、烤番茄……又油又腻,我拿起刀叉,突然失声喊了出来:“我明白了。”

    他看着我。

    “原来,简单的面包果酱早餐称

    作‘欧陆’早餐,是相对于这种重量‘英

    国’早餐而命名的。”

    他笑也不笑,说:“大惊小怪,你现在才知道啊。”

    然后慢慢地涂果酱,慢慢地说:“我

    们不称英国人欧洲人啊,他们的一切都太

    不一样了,英国人是英国人,不是欧洲

    人。”

    走到三一学院门口,我指着一株瘦小

    的苹果树,说:“这号称是牛顿那棵苹果

    树的后代。”他说:“你不要用手去指,像个小孩一样。你说就好了。”

    从中世纪的古街穿出来,看见几个衣

    着鲜艳的非洲人围成一圈在跳舞,立牌上

    贴着海报,抗议津巴布韦总统的独裁暴力

    统治,流亡国外的人数、经济下跌的指

    标,看起来怵目惊心。我说,我只注意苏

    丹的杀戮,不知道津巴布韦有这样的严重独裁。他说:“你不知道啊?津巴布韦本

    来被称为‘非洲的巴黎’呢,经济和教育

    都是最先进的,可是穆加贝总统的高压统

    治,使津巴布韦现在几乎是非洲最落后的

    国家了,而且饥荒严重,很多人饿死。”走近看,那白衬衫竟是一只睡着了的白天鹅,脖子蜷在自己的鹅绒被上,旁边一只小鸭独自

    在玩水的影子。我跪在江离丛中拍摄,感动得

    眼睛潮湿;华飞一旁看着我泫然欲泣的样子,淡淡地说:“小孩!”经过圣约翰学院,在一株巨大的栗子

    树上我发现一只长尾山雉,兴奋地指给华

    飞看——他却转过身去,一个快步离我五

    步之遥,站定,说:“拜托,妈,不要

    指,不要指,跟你出来实在太尴尬了。你

    简直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五岁的小孩!”爱情

    从剑桥到了伦敦,我们住进了伦勃朗

    酒店。以荷兰最伟大的画家作为酒店的名

    字,大概已经在昭示自己的身份和品位

    了。拉开窗帘,以为可以看到雄伟的维多

    利亚阿伯特博物馆,却发现窗正对着后

    院,看出去只是一片平凡而老旧的砖造公

    寓建筑。有点失望,正要拉上窗帘转身的

    那一瞬,眼角波光流动间瞥见建筑的颜色

    和线条,顿时建筑隐退,颜色和线条镂空

    浮现,颜色深浅参差,线条黑墨分明,微

    风刚好吹起柔软的淡紫色的窗帘布;那一

    扇一扇窗的竖与横之间,仿佛是一种布

    局,楼与楼的彼此依靠和排拒之间,又像

    在进行一种埋伏的对话——我不禁停下

    来,凝视窗外,凝得入神,直到一只鸽子突然惊起,“哗”的一声横过。

    我们沿着克伦威尔大道漫步行往白金

    汉宫的方向。华飞说,高二德文课正在读

    《少年维特的烦恼》,课堂上讨论得很仔

    细。

    “喔?老师怎么说?”我兴味十足地

    看着他——我也是高二的时候读这本书的

    呀,在一九六九年的台湾,一边读歌德,一边读琼瑶。一七七四年《少年维特的烦

    恼》出版后,说是有两千个欧洲青年效法

    维特为爱自杀。拿破仑在东征西讨的杀伐

    中,总是随身携带着这本爱情小书。

    “你一定不相信老师怎么说的,”华

    飞笑着,“老师跟我们说:你们可不要相

    信这种‘纯纯’的爱。事实上,爱情能持久多半是因为两人有一种‘互利’的基

    础。没有‘互利’的关系,爱情是不会持

    久的。”

    我很惊奇地看着他,问:“你同意他

    的说法?”

    华飞点点头。

    我飞快地回想十七岁的自己:我,还

    有我的同龄朋友们,是相信琼瑶的。凡是

    男的都要有深邃而痛苦的眼睛,女的都会

    有冰冷的小手和火烫的疯狂的热情。爱情

    是只有灵没有肉的,是澎湃汹涌一发不可

    收拾的;唯美浪漫、纯情而带着毁灭性的

    爱情,才是最高境界的爱情。

    华飞以好朋友约翰为例,正在给我作

    解说:“你看,约翰的爸妈离婚了,约翰爸爸和现在的女朋友就可能持久,因为,第一,约翰爸爸是个银行总经理,女朋友

    是个秘书,她得到社会和经济地位的提

    升。第二,约翰妈妈是大学校长,约翰爸

    爸受不了约翰妈妈这么优秀;现在跟自己

    的秘书在一起,秘书不管是学识还是地位

    还是聪明度都不如自己,他得到安全感和

    自我优越感。在这样‘互利’的基础上,我判断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持久。”

    我两眼发直地瞪着自己十七岁的儿

    子,说:“老天,你——怎么会知道这

    些?”

    他瞅着我,明显觉得我大惊小

    怪,“这什么时代啊,妈?”

    晚上,伦敦街头下起小雨,我们在雨中快步奔走,赶往剧场,演出的是《艾薇

    塔》(《贝隆夫人》),以阿根廷贝隆总

    统的夫人生平为故事的音乐剧。我们还是

    迟到了,《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熟悉

    旋律从剧场的门缝里传出来。

    四十八岁享有盛名的贝隆将军在一个

    慈善舞会里邂逅二十四岁光艳照人的艾薇

    塔。舞台上,灯光迷离,音乐柔媚,艾薇

    塔渐渐舞近贝隆——我低声对华飞

    说:“你看,权力和美色交换,‘互

    利’理论又来了……”

    华飞小声地回复:“妈,拜托,我才

    十七岁,不要教我这么多黑暗好不好?德

    文老师跟你一样,都不相信爱情。我才十

    七岁,我总得相信点什么吧?!”早上,灿亮的阳光扑进来,华飞还睡着。我打

    开窗帘,看窗外那一片平凡而现实的风景。心

    想,在平凡和现实里,也必有巨大的美的可能

    吧。我有好一阵子一边看戏一边心不在

    焉。他的问题——唉,我实在答不出来。

    早上,灿亮的阳光扑进来,华飞还睡

    着。我打开窗帘,看窗外那一片平凡而现

    实的风景。心想,在平凡和现实里,也必

    有巨大的美的可能吧。山路

    五万人涌进了台中的露天剧场;有

    风,天上的云在游走,使得月光忽隐忽

    现,你注意到,当晚的月亮,不特别明

    亮,不特别油黄,也不特别圆满,像一个

    用手掰开的大半边葡萄柚,随意被搁在一

    张桌子上,仿佛寻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

    走进剧场,却突然扑面而来密密麻麻一片

    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万人同时坐下,即使无声也是一个隆重的宣示。

    歌声像一条柔软丝带,伸进黑洞里一

    点一点诱出深藏的记忆;群众跟着音乐打

    拍,和着歌曲哼唱,哼唱时陶醉,鼓掌时

    动容,但没有尖叫跳跃,也没有激情推

    挤,这,是四五十岁的一代人。老朋友蔡琴出场时,掌声雷动,我坐

    在第二排正中,安静地注视她,想看看

    ——又是好久不见,她瘦了还是胖了?第

    一排两个讨厌的人头挡住了视线,我稍稍

    挪动椅子,插在这两个人头的中间,才能

    把她看个清楚。今晚蔡琴一袭青衣,衣袂

    在风里翩翩蝶动,显得飘逸有致。

    媒体涌向舞台前,镁光灯烁烁闪个不

    停。她笑说,媒体不是为了她的“歌”而

    来的,是为了另一件“事”。然后音乐静

    下,她开口清唱:“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

    谁在撩动琴弦——”蔡琴的声音,有大河

    的深沉,黄昏的惆怅,又有宿醉难醒的缠

    绵。她低低地唱着,余音缭绕然后戛然而

    止时,人们报以狂热的掌声。她说,你们

    知道的是我的歌,你们不知道的是我的人

    生,而我的人生对你们并不重要。在海浪一样的掌声中,我没有鼓掌,我仍旧深深地注视她。她说的“事”,是

    她前夫至爱导演杨德昌的死。她说的“人

    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

    自己,谁可能知道?一个曾经爱得不能自

    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

    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

    永恒的准备?

    挡了我视线的两个人头,一个是胡志

    强的。一年前中风,他走路时有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来特别憨厚。他的身边

    紧挨着自己大难不死的妻,少了一条手

    臂。胡志强拾起妻的一只纤弱的手,迎以

    自己一只粗壮的手,两人的手掌合起来鼓

    掌,是患难情深,更是岁月沧桑。另一个头,是马英九的。能说他在跟

    五万个人一起欣赏民歌吗?还是说,他的

    坐着,其实是奔波,他的热闹,其实是孤

    独,他,和他的政治对手们,所开的车,没有“R”挡,更缺空挡。

    我们这一代人,错错落落走在历史的

    山路上,前后拉得很长。同龄人推推挤挤

    走在一块,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视。年

    长一点的默默走在前头,或迟疑徘徊,或

    漠然而果决。前后虽隔数里,声气婉转相

    通,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同代人。

    蔡琴开始唱《恰似你的温柔》,歌声

    低回流荡,人们开始和声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张破碎的脸

    难以开口道再见 就让一切走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们却都没有哭泣

    让它淡淡的来 让它好好的去

    我压低帽檐,眼泪,实在忍不住了。

    今天是七月七号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

    度中风陷入昏迷的第二晚。这里有五万人

    幸福地欢唱,掌声、笑声、歌声,混杂着

    城市的灯火腾跃,照亮了粉红色的天空。

    此刻,一辈子被称为“才子”的沈君山,一个人在加护病房里,一个人。

    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的透彻:有些

    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

    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才子当然心里冰雪般的透彻:有些事,只能一

    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寂寞

    曾经坐在台北市议会的议事大厅中,议员对着麦克风咆哮,官员在挣扎解释,记者的镁光灯闪烁不停,语言的刀光剑影

    在政治的决斗场上咄咄逼人。我望向翻腾

    暴烈的场内,调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魔术一样,“倏”一下,议场顿时往百

    步外退去,缩小,声音全灭,所有张开的

    嘴巴、圆瞪的眼睛、夸张的姿态、拍打桌

    子的扬起的手,一瞬间变成黑白默片中无

    声的慢动作,缓缓起,慢慢落……

    我坐在风暴中心,四周却一片死静,这时,寂寞的感觉,像沙尘暴的漫天黑

    尘,以鬼魅的流动速度,细微地渗透地包

    围过来。曾经三十天蛰居山庄,足不离户,坐

    在阳台上记录每天落日下山的分秒和它落

    下时与山棱碰触的点的移动。有时候,迷

    航的鸟不小心飞进屋内,拍打着翅膀从一

    个书架闯到另一个书架,迷乱惊慌地寻找

    出路。

    在特别湿润的日子里,我将阳台落地

    玻璃门大大敞开,站在客厅中央,守着远

    处山头的一朵云,看着这朵云,从山峰那

    边弥漫飘过来、飘过来,越过阳台,全面

    进入我的客厅,把我包裹在内,而后流向

    每个房间,最终分成小朵,从不同的窗口

    飘出,回归山岚。

    冰箱是空的。好朋友上山探视,总是

    带点牛奶面包,像一个社会局的志工去探

    视独居老人。真正断炊的时候,我黄昏出门散步,山径边有农人的菜田,长出田陌

    的野菜,随兴拔几把回家,也能煮汤。

    夏天的夜空,有时很蓝。我总是看见

    金星早早出现在离山棱很近的低空,然后

    月亮就上来了。野风吹着高高的枫香树,叶片飒飒作响。老鹰独立树梢,沉静地俯

    视开阔的山谷,我独立露台,俯视深沉的

    老鹰。

    我细细在想,寂寞,是个什么状态;

    寂寞,该怎么分类?

    有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朋友

    们在我的山居相聚,饮酒谈天,十一时

    半,大伙纷纷起立,要赶下山,因为,新

    年旧年交替的那一刻,必须和家里那个人

    相守。朋友们离去前还体贴地将酒杯碗盘洗净,然后是一阵车马滚滚启动、深巷寒

    犬交吠的声音。五分钟后,一个诗人从半

    路上来电,电话上欲言又止,意思是说,大伙午夜前刻一哄而散,把我一个人留在

    山上,好像……他说不下去。

    我感念他的友情温柔,也记得自己的

    答复:“亲爱的,难道你觉得,两个人一

    定比一个人不寂寞吗?”

    他一时无语。

    寂坐时,常想到晚明张岱。他写湖心

    亭: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

    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

    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

    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

    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深夜独自到湖上看大雪,他显然不觉

    寂寞——寂寞可能是美学的必要。但是,国破家亡、人事全非、当他在为自己写墓

    志铭的时候呢?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袴子弟,极爱繁

    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

    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

    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

    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

    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有一种寂寞,身边添一个可谈的人,一条知心的狗,或许就可以消减。有一种

    寂寞,茫茫天地之间“余舟一芥”的无边

    无际无着落,人只能各自孤独面对,素颜

    修行。真正断炊的时候,我黄昏出门散步,山径边有

    农人的菜田,长出田陌的野菜,随兴拔几把回

    家,也能煮汤。(不)相信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后来一

    件一件变成不相信。

    曾经相信过爱国,后来知道“国”的

    定义有问题,通常那谆谆善诱要你爱国的

    人所定义的“国”,不一定可爱,不一定

    值得爱,而且更可能值得推翻。

    曾经相信过历史,后来知道,原来历

    史的一半是编造的。前朝史永远是后朝人

    在写,后朝人永远在否定前朝,他的后朝

    又来否定他,但是负负不一定得正,只是

    累积渐进的扭曲变形移位,使真相永远掩

    盖,无法复原。说“不容青史尽成灰”,表达的正是,不错,青史往往是要成灰的。指鹿为马,也往往是可以得逞和胜利

    的。

    曾经相信过文明的力量,后来知道,原来人的愚昧和野蛮不因文明的进展而消

    失,只是愚昧野蛮有很多不同的面貌:纯

    朴的农民工人、深沉的知识分子、自信的

    政治领袖、替天行道的王师,都可能有不

    同形式的巨大愚昧和巨大野蛮,而且野蛮

    和文明之间,竟然只有极其细微、随时可

    以被抹掉的一线之隔。

    曾经相信过正义,后来知道,原来同

    时完全可以存在两种正义,而且彼此抵

    触,冰火不容。选择其中之一,正义同时

    就意味着不正义。而且,你绝对看不出,某些人在某一个特定的时机热烈主张某一

    个特定的正义,其中隐藏着深不可测的不正义。

    曾经相信过理想主义者,后来知道,理想主义者往往经不起权力的测试:一旦

    掌有权力,他或者变成当初自己誓死反对

    的“邪恶”,或者,他在现实的场域里不

    堪一击,一下就被弄权者拉下马来,完全

    没有机会去实现他的理想。理想主义者要

    有品格,才能不被权力腐化;理想主义者

    要有能力,才能将理想转化为实践。可是

    理想主义者兼具品格及能力者,几希。

    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

    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

    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

    ——它还是那玲珑剔透的冰块吗?

    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灭的表征,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

    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

    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海枯石烂

    的永恒,原来不存在。

    二十岁之前相信的很多东西,有些其

    实到今天也还相信。

    譬如国也许不可爱,但是土地和人可

    以爱。譬如史也许不能信,但是对于真相

    的追求可以无止尽。譬如文明也许脆弱不

    堪,但是除文明外我们其实别无依靠。譬

    如正义也许极为可疑,但是在乎正义比不

    在乎要安全。譬如理想主义者也许成就不

    了大事大业,但是没有他们社会一定不一

    样。譬如爱情总是幻灭的多,但是萤火虫

    在夜里发光从来就不是为了保持光。譬如海枯石烂的永恒也许不存在,但是如果一

    粒沙里有一个无穷的宇宙,一刹那里想必

    也有一个不变不移的时间。

    那么,有没有什么,是我二十岁前不

    相信的,现在却信了呢?

    有的,不过都是些最平凡的老生常

    谈。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

    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色即是空”,现在

    相信了。曾经不相信“船到桥头自然

    直”,现在有点信了。曾经不相信无法实

    证的事情,现在也还没准备相信,但是,有些无关实证的感觉。我明白了,譬如李

    叔同圆寂前最后的手书:“君子之交,其

    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

    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相信与不相信之间,令人沉吟。1964

    不曾出席过同学会的我,今天去了小

    学同学会。五十六岁的我,想看看当年十

    二岁的玩伴们今天变成了什么样。

    那是一九六四年。

    一月十八日,纽约宣布了建筑世贸中

    心双子大楼的具体计划。

    一月二十一日,湖口“兵变”。

    五月三日,台湾第一条快速公路完工

    通车,以刚刚过世的麦克阿瑟命名。

    六月十二日,南非曼德拉被判无期徒

    刑。受审时,他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我愿从容就义。”

    十月一日,世界第一条高铁——东京

    大阪间的新干线,开始通车。同时,奥运

    会第一次在亚洲举办,东京面对国际。

    十月五日,六十四个东德人利用挖掘

    的地道逃亡西德。

    十月十六日,中国第一次试爆原子弹

    成功。

    十二月十日,马丁·路德·金得到诺

    贝尔和平奖。

    十二月十一日,切·格瓦拉在联合国

    发表演讲。

    那一年,我们十二岁,我们的父亲们平均寿命是六十四岁,母亲们是六十九

    岁。

    乡下孩子的世界单纯而美好。学校外

    面有野溪,被浓密的热带植物沿岸覆盖,莓果的香甜气息混在空气里,令人充满莫

    名的幸福感。溪水清澈如许,赤足其中,低头便可见透明的细虾和黑油油的蝌蚪在

    石头间游走。羽毛艳丽的大鸟在蓊郁的树

    丛里忽隐忽现,发出古老而神秘的叫声。

    头发里粘着野草,带着一身泥土气,提着

    鞋,裤脚半卷,走进学校,远远就看见教

    室外一排凤凰木,在七月的暑气里,满树

    红花,一片斑斓。蝉,开始鸣起。

    进入教室坐下,国语老师慢悠悠地教

    诗。念诗时,他晃着脑袋,就像古时候的

    书院山长。他谈做人的道理,因为,那是个有“座右铭”的时代:我们的书桌都有

    一张透明的玻璃,玻璃下面压着对自己的

    提醒、勉励、期许。我们的日记本里,每

    隔几页就有一张人生格言语录。作文课,常常会碰到的题目是,《我的座右铭》:

    助人为快乐之本。要怎么收获,便怎么耕

    耘。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我知故我在。人生有如钓

    鱼,一竿在手,希望无穷。天行健,君子

    以自强不息。今日事,今日毕。

    讲台上的老师,用谆谆善诱的口吻

    说:“你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努

    力……”

    五十六岁的我们,围着餐桌而坐,一

    一站起来自我介绍,因为不介绍,就认不

    出谁是谁。我们的眼睛暗了,头发白了,密密的皱纹自额头拉到嘴角;从十二岁到

    五十六岁,中间发生了什么?

    如果,在我们十二岁那一年,窗外同

    样有火红烧天的凤凰花,溪里照样是鱼虾

    戏水于潺潺之间,野蛇沿着热带常青藤缓

    慢爬行,然后趴到石块上晒太阳,如果,我们有这么一个灵魂很老的人,坐在讲台

    上,用和煦平静的声音跟我们这么说:

    “孩子们,今天十二岁的你们,在四

    十年之后,如果再度相聚,你们会发现,在你们五十个人之中,会有两个人患重度

    忧郁症,两个人因病或意外死亡,五个人

    还在为每天的温饱困难挣扎,三分之一的

    人觉得自己婚姻不很美满,一个人会因而

    自杀,两个人患了癌症。你们之中,今天最聪明、最优秀的四个孩子,两个人会成为医生或工程师或商人,另外两个

    人会终其一生落魄而艰辛。所有其他的人,会

    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

    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你们之中,今天最聪明、最优秀的

    四个孩子,两个人会成为医生或工程师或

    商人,另外两个人会终其一生落魄而艰

    辛。所有其他的人,会经历结婚、生育、工作、退休,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

    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

    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

    想说却又说不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

    离开。”

    如果在我们十二岁那年,有人跟我们

    这样上课,会怎么样?

    当然,没有一个老师,会对十二岁的

    孩子们这样说话。因为,这,哪能做人生

    的“座右铭”呢?明白

    二十岁的时候,我们的妈妈们五十

    岁。我们是怎么谈她们的?

    我和家萱在一个浴足馆按摩,并排懒

    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面落地大

    窗,外面看不进来,我们却可以把过路的

    人看个清楚。

    这是上海,这是衡山路。每一个亚洲

    城市都曾经有过这么一条路——餐厅特别

    时髦,酒吧特别昂贵,时装店冷气极强、灯光特别亮,墙上的海报一定有英文或法

    文写的“米兰”或“巴黎”。最突出的是

    走在街上的女郎,不管是露着白皙的腿还

    是纤细的腰,不管是小男生样的短发配牛仔裤还是随风飘起的长发配透明的丝巾,一颦一笑之间都辐射着美的自觉。每一个

    经过这面大窗的女郎,即使是独自一人,都带着一种演出的神情和姿态,美美地走

    过。她们在爱恋自己的青春。

    家萱说,我记得啊,我妈管我管得烦

    死了,从我上小学开始,她就怕我出门被

    强奸,到了二十几岁还不准我超过十二点

    回家,每次晚回来她都一定要等门,然后

    也不开口说话,就是要让你“良心发现,自觉惭愧”。我妈简直就是个道德警察。

    我说,我也记得啊,我妈给我印象最

    深的就是她的“放肆”。那时在美国电影

    上看见演“母亲”的讲话轻声细气的,浑

    身是优雅“教养”。我想,我妈也是杭州

    的绸缎庄大小姐,怎么这么“豪气”啊?当然,逃难,还生四个小孩,管小孩吃喝

    拉撒睡的日子,人怎么细得起来?她讲话

    声音大,和邻居们讲到高兴时,会笑得惊

    天动地。她不怒则已,一怒而开骂时,正

    气凛然,轰轰烈烈,被骂的人只能抱头逃

    窜。

    现在,我们自己五十多岁了,妈妈们

    成了八十多岁的“老媪”。

    “你妈时光会错乱吗?”她问。

    会啊,我说,譬如有一次带她到乡下

    看风景,她很兴奋,一路上说个不

    停:“这条路走下去转个弯就是我家的

    地。”或者说:“你看你看,那个山头我

    常去收租,就是那里。”我就对她

    说:“妈,这里你没来过啦。”她就开骂了:“乱讲,我就住在这里,我家就在那

    山谷里,那里还有条河,叫新安江。”

    我才明白,这一片台湾的美丽山林,仿佛浙江,使她忽然时光转换回到了自己

    的童年。她的眼睛发光,孩子似的指着车

    窗外:“佃农在我家地上种了很多杨梅、桃子,我爸爸让我去收租,佃农都对我很

    好,给我一大堆果子带走,我还爬很高的

    树呢。”

    “你今年几岁,妈?”我轻声问她。

    她眼神茫然,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很

    小声地说:“我……我妈呢?我要找我

    妈。”

    家萱的母亲住在北京一家安养院

    里。“开始的时候,她老说有人打她,剃她头发,听得我糊涂——这个安养院很有

    品质,怎么会有人打她?”家萱的表情有

    点忧郁,“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她回到

    了‘文革’时期。年轻的时候,她是工厂

    里的出纳,被拖出去打,让她洗厕所,把

    她剃成阴阳头——总之,就是对人极尽的

    侮辱。”

    在你最衰弱的时候,却回到了最暴

    力、最恐怖的世界——我看着沉默的家

    萱,“那……你怎么办?”她的眼睛发光,孩子似的指着车窗外:“佃农

    在我家地上种了很多杨梅、桃子,我爸爸让我

    去收租,佃农都对我很好,给我一大堆果子带

    走,我还爬很高的树呢。”“你今年几岁,妈?”我轻声问她。

    她说:“想了好久,后来想出一个办

    法。我自己写了个证明书,就写‘某某人

    工作努力,态度良好,爱国爱党,是本厂优良职工,已经被平反,恢复一切待

    遇。’然后还刻了一个好大的章,叫什么

    什么委员会,盖在证明书上。告诉看护

    说,妈妈一说有人打她,就把这证书拿出

    来给她看。”

    我不禁失笑,怎么我们这些五十岁的

    女人都在做一样的事啊。我妈每天都在数

    她钱包里的钞票,每天都边数边说:“我

    没钱,哪里去了?”我们跟她解释说她的

    钱在银行里,她就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盯着

    你看,然后还是时时刻刻紧抓着钱包,焦

    虑万分。怎么办?我于是打了一个“银行

    证明”:“兹证明某某女士在本行存有五

    百万元整”,然后下面盖个方方正正的

    章,红色的,正的反的连盖好几个,看起

    来很衙门,很威风。我交代印佣:“她一

    提到钱,你就把这证明拿出来让她看。”我把好几副老花眼镜也备妥,跟“银行证明”一起放在她床头抽屉。钱

    包,塞在她枕头下。

    按摩完了,家萱和我的“妈妈手

    记”技术交换也差不多了。落地窗前突然

    又出现一个年轻的女郎,宽阔飘逸的丝绸

    裤裙,小背心露背露肩又露腰,一副水灵

    灵的妖娇模样;她的手指一直绕着自己的

    发丝,带着给别人看的浅浅的笑,款款行

    走。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心中渐渐有一

    分明白,如月光泻地。什么

    我有一种乡下人特有的愚钝。成长在

    乡村海畔,不曾识都会繁华,十八岁才第

    一次看见同龄的女生用瓶瓶罐罐的化妆

    品,才发现并非所有的女生都和我一样,早上起来只知清水洗素颜。在台南的凤凰

    树下闲散读书,亦不知何谓竞争和进取;

    毕业后到了台北,大吃一惊,原来台北人

    人都在考托福,申请留学。

    这种愚钝,会跟着你一生一世。在人

    生的某些方面,你永远是那最后“知

    道”的人。譬如,年过五十,苍茫独行

    间,忽然惊觉,咦,怎么这么多的朋友在

    读佛经?他们在找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表面上毫无迹象。像三十岁时一样意

    兴风发,我们议论文坛的蜚短流长,我们

    忧虑政事的空耗和价值的错乱,我们商量

    什么事情值得行动、什么理想不值得期

    待,我们臧否人物、解析现象、辩论立

    场,我们也饮酒、品茶、看画、吃饭,我

    们时而微言大义,时而聒噪无聊,也常常

    言不及义。

    可是,没有人会说:“我正在读《金

    刚经》。”

    会发现他们的秘密,是因为我自己开

    始求索生死大问,而愚钝如我会开始求索

    生死大问是因为父亲的死亡,像海上突来

    闪电把夜空劈成两半,天空为之一破,让

    你看见了这一生从未见过的最深邃的裂

    缝、最神秘的破碎、最难解的灭绝。于是可能在某个微雨的夜晚,一盏寒

    灯,二三饮者,在觥筹交错之后突然安静

    下来,嗒然若失,只听窗外风穿野林肃

    肃,山川一时寂寥。

    “你们看见了我看见的吗?”我悄声

    问。

    这时,他们不动声色,手里的高脚酒

    杯开始轻轻摇晃,绛红色的酒微微荡漾但

    绝不溅溢。一个点头说:“早看见

    了。”另一个摇头说:“汝之开悟,何其

    迟也。”然后前者说:“你就从《楞严

    经》开始读吧。”后者说:“春分将至,或可赴恒河一游。”

    我惊愕不已:嗄,你们都考过了“托

    福”啊?我想到那能诗能画能乐又曾经充满家

    国忧思的李叔同,三十八岁就决定放下,毅然出家——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夏丏尊

    在父丧后,曾经特别到杭州定慧寺去探望

    李叔同,李叔同所赠字,就是《楞严经》

    的经文:

    善哉阿难!汝等当知,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

    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此想

    不真,故有轮转……

    弘一法师在自己母亲的忌日,总是点

    亮油灯,磨好浓墨,素心书写《无常

    经》:

    有三种法,于诸世间,是“不可爱”,是“不光

    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他是否很早就看见了我很晚才看见的?

    我们的同代人,大隐者周梦蝶,六七

    岁时被大人问到远大志愿时,说的

    是:“我只要这样小小一小块地(举手在

    空中画了个小圆圈);里头栽七棵蒜苗,就这样过一辈子。”梦蝶今年八十六岁

    了,过的确实就是“一小块地七棵蒜

    苗”的一辈子。是不是他早慧异于寻常,六七岁时就已知道“不可爱”、“不光

    泽”、“不可念”、“不称意”在生命本

    质上的意义,否则,他怎么会在城市陋巷

    的幽晦骑楼里,在那极其苍白又迷惘荒凉

    的五十年代时光里,写下这样的诗句:

    所有美好的都已美好过了

    甚至夜夜来吊唁的蝶梦也冷了是的,至少你还有虚无留存

    你说。至少你已懂得什么是什么了

    是的,没有一种笑是铁打的

    甚至眼泪也不是……我们的同代人,大隐者周梦蝶,六七岁时被大

    人问到远大志愿时,说的是:“我只要这样小

    小一小块地;里头栽七棵蒜苗,就这样过一辈

    子。”梦蝶今年八十六岁了,过的确实就

    是“一小块地七棵蒜苗”的一辈子。也是五十年代,彼得·席格把《圣经

    ·传道书》里的诗谱成了曲,旋律甜美轻

    快,使人想跳舞,可是那词,倾听之下总

    使我眼睛潮湿,喉头酸楚: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放手有时,保持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难的是,你如何辨识寻找和放手的时

    刻,你如何懂得,什么是什么呢?共老

    我们走进中环一个公园。很小一块绿

    地,被四边的摩天大楼紧紧裹着,大楼的

    顶端插入云层,底部小公园像大楼与大楼

    之间一张小小吊床,盛着一捧青翠。

    淙淙流水旁看见一块凹凸有致的岩

    石,三个人各选一个角,坐了下来。一个

    人仰望天,一个人俯瞰地,我看一株树,矮墩墩的,树叶油亮茂盛,挤成一团浓郁

    的深绿。

    这三个人,平常各自忙碌。一个,经

    常一面开车一面上班,电话一个接一个,总是在一个红绿灯与下一个红绿灯之间做

    了无数个业务的交代。睡觉时,手机开着,放在枕边。另一个,天还没亮就披上

    白袍开始巡房,吃饭时腰间机器一响就

    接,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和朋友痛快饮

    酒时,一个人站到角落里捂着嘴小声说

    话,仔细听,他说的多半是:“尸体

    呢?”“家属到了没?”“从几楼跳的?

    几点钟?”然后不动声色地回到热闹的餐

    桌。人们问:“怎么了?”他说:“没什

    么。”大伙散时,他就一个人匆匆上路,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时候。

    还有我自己,总是有读不完的书,写

    不完的字,走不完的路,看不完的风景,想不完的事情,问不完的问题,爱不完的

    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忙,忙死了。

    可是我们决定一起出来走走。三个

    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身上没有一个包袱,手里没有一张地图。

    然后,我就看见它了。

    在那一团浓郁的深绿里,藏着一只浓

    郁深绿的野鹦鹉,正在啄吃一粒绿得发亮

    的杨桃。我靠近树,仰头仔细看它。野鹦

    鹉眼睛圆滚滚的,也看着我。我们就在那

    杨桃树下对看。

    另外两个人,也悄悄走了过来。三个

    人,就那样立在树下,仰着头,屏息,安

    静,凝视许久,一直到野鹦鹉将杨桃吃

    完,吐了核,拍拍翅膀,“哗”一下飞

    走。

    我们相视而笑,好像刚刚经过一个秘

    密的宗教仪式,然后开始想念那缺席的一

    个人。是一个阳光温煦、微风徐徐的下午。

    我看见他们两鬓多了白发,因此他们想必

    也将我的日渐憔悴看在眼里。我在心疼他

    们眼神里不经意流露的风霜,那么——他

    们想必也对我的流离觉得不舍?

    只是,我们很少说。

    多么奇特的关系啊。如果我们是好

    友,我们会彼此探问,打电话、发简讯、写电邮、相约见面,表达关怀。如果我们

    是情人,我们会朝思暮想,会嘘寒问暖,会百般牵挂,因为,情人之间是一种如胶

    似漆的黏合。如果我们是夫妻,只要不是

    怨偶,我们会朝夕相处,会耳提面命,会

    如影随形,会争吵,会和好,会把彼此的

    命运紧紧缠绕。但我们不是。我们不会跟好友一样殷

    勤探问,不会跟情人一样常相厮磨,不会

    跟夫妇一样同船共渡。所谓兄弟,就是家

    常日子平淡过,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

    活,各自做各自的抉择和承受。我们聚

    首,通常不是为了彼此,而是为了父亲或

    母亲。聚首时即使促膝而坐,也不必然会

    谈心。即使谈心,也不必然有所企求——

    自己的抉择,只有自己能承受,在我们这

    个年龄,已经了然在心。有时候,我们

    问:母亲也走了以后,你我还会这样相聚

    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转蓬一样,各自

    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有时候,我们问:母亲也走了以后,你我还会

    这样相聚吗?我们会不会,像风中转蓬一样,各自滚向渺茫,相忘于人生的荒漠?然而,又不那么简单,因为,和这个

    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我们从彼

    此的容颜里看得见当初。我们清楚地记得

    彼此的儿时——老榕树上的刻字、日本房

    子的纸窗、雨打在铁皮上咚咚的声音、夏

    夜里的萤火虫、父亲念古书的声音、母亲

    快乐的笑、成长过程里一点一滴的羞辱、挫折、荣耀和幸福。有一段初始的生命,全世界只有这几个人知道,譬如你的小

    名,或者,你在哪棵树上折断了手。

    南美洲有一种树,雨树,树冠巨大圆

    满如罩钟,从树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

    十米之遥。阴天或夜间,细叶合拢,雨,直直自叶隙落下,所以叶冠虽巨大且密,树底的小草,却茵茵然葱绿。兄弟,不是

    永不交叉的铁轨,倒像同一株雨树上的枝叶,虽然隔开三十米,但是同树同根,日

    开夜合,看同一场雨直直落地,与树雨共

    老,挺好的。如果

    他一上来我就注意到了。老伯伯,留

    着平头,发色灰白,神色茫然,有点像个

    走失的孩子。裹着一件浅褐色的夹克,一

    个皮包挂在颈间,手里拄着拐杖,步履艰

    难地走进机舱。其他的乘客拖着轮转行李

    箱,昂首疾步往前,他显得有点慌张,低

    头看自己的登机证,抬头找座位号码。不

    耐烦的人从他身边用力挤过去,把他压得

    身体往前倾。他终于在我左前方坐下来,怀里紧抱着皮包,里头可能是他所有的身

    份证明。拐杖有点太长,他弯腰想把它塞

    进前方座椅下面,一阵忙乱,服务员来

    了,把它抽出来,拿到前面去搁置。老伯

    伯伸出手臂,用很浓的甘陕乡音向着小姐

    的背影说:“要记得还给我啊。”我低头读报。

    台北往香港的飞机,一般都是满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去香港的。他们的

    手,紧紧握着台胞证,在香港机场下机、上机,下楼、上楼,再飞。到了彼岸,就

    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图上,像一小滴水无

    声无息落进茫茫大漠里。老伯伯孤单一

    人,步履蹒跚行走千里,在门与门之间颠

    簸,在关与关之间折腾,不必问他为了什

    么;我太知道他的身世。

    他曾经是个眼睛如小鹿、被母亲疼爱

    的少年,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轻快欢欣,期盼自己长大,幻想人生大开大合的种种

    方式。唯一他没想到的方式,却来临了,战争像突来的飓风把他连根拔起,然后恶

    意弃置于陌生的荒地。在那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堕入社会底层,从此一生流

    离,半生坎坷。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

    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

    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

    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

    我不敢看他,因为即使是眼角余光瞥

    见他颓然的背影,我都无法遏止地想起自

    己的父亲。父亲离开三年了,我在想,如

    果,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仅仅是一次机

    会,让我再度陪他返乡——我会做什么?

    我会陪着他坐飞机,一路牵着他瘦弱

    的手。

    我会一路听他说话,不厌烦。我会固

    执地请他把他当年做宪兵队长的英勇事迹

    完整地讲完,会敲问每一个细节——哪年?驻扎在镇江还是无锡还是杭州?对岸

    共产党劝你“起义”的信是怎么写的?为

    什么你没接受?……我会问清每一个环

    节,我会拿出我的笔记本,用一种认真到

    不能再认真的态度,仿佛我在采访一个超

    强大国的国家元首,聚精会神地听他每一

    句话。对每一个听不懂的地名、弄不清的

    时间,坚持请他——“再说一遍,你再说

    一遍,三点水的淞?江水的江?羊坝头怎

    么写?宪兵队在广州驻扎多久?怎么到海

    南岛的?怎么来台湾的?坐什么船?船叫

    什么名字?几吨的船?炮有打中船吗?有

    起火吗?有没有人掉进海里?多少人?有

    小孩吗?你看见了吗?吃什么?馒头吗?

    一人分几个?”

    我会陪他吃难吃的机舱饭。我会把面

    包撕成一条一条,跟空中小姐要一杯热牛奶,然后把一条一条面包浸泡牛奶,让他

    慢慢咀嚼。他颤抖的手打翻了牛奶,我会

    再叫一杯,但是他的衣服不会太湿,因为

    我会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开铺在他胸

    口。

    下机转机的时候,我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任何人从我们身边挤过而且露

    出不耐烦的神色故意给我们看,我会很大

    声地对他说:“你有教养没有!”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

    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

    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长长的队伍排起来,等着过关,上

    楼,重新搭机。我会牵着他的手,走到队

    伍最前端,我会跟不管那是什么人,说:“对不起,老人家不能站太久,您可

    以让我们先进去吗?”我会把他的包放在

    行李检查转轮上,扶着他穿过电检拱门。

    如果检查人员说:“请你退回去,他必须

    一个人穿过。”我会坚持说:“不行,他

    跌倒怎么办?那你过来扶着他!”如果不

    知为什么,那门“哔”一声响起,他又得

    退回,然后重来一次,我会不管三七二十

    一,牵着他的手,穿过。

    当飞机“砰”一声触到了长沙的土

    地,当飞机还在滑行,我会转过身来,亲

    吻他的额头——连他的额头都布满了老人

    黑斑,我会亲吻他的额头,用我此生最温柔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跟他说:“爸爸,你到家了。”

    “砰”的一声,飞机真的着陆了,这

    是香港赤鱲角机场。我的报纸,在降落的

    倾斜中散落一地。机舱仍在滑行,左前方

    那位老伯伯突然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听见

    空服员恼怒而凌厉的声音:“坐下,坐

    下,你坐下!还没到你急什么!”跌倒——寄K

    不久前,震动了整个香港的一则新闻

    是,一个不堪坎坷的母亲,把十岁多一点

    的两个孩子手脚捆绑,从高楼抛落,然后

    自己跳下。

    今天台湾的新闻,一个“国三”的学

    生在学校的厕所里,用一个塑胶袋套在自

    己头上,自杀了。

    读到这样的新闻,我总不忍去读细

    节。掩上报纸,走出门,灰蒙蒙的天,下

    着细雨。已经连下了三天雨,早上醒来

    时,望向窗外,浓浓的雾紧紧锁住了整个

    城市。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人生最后的三

    天,所看见的是一个灰蒙蒙、湿淋淋、寒气沁人的世界。这黯淡的三天之中,有没

    有人拥抱过他?有没有人抚摸过他的头

    发,对他说:“孩子,你真可爱”?有没

    有人跟他同走一段回家的路?有没有人发

    简讯给他,约他周末去踢球?有没有人对

    他微笑过,重重地拍他肩膀说:“没关系

    啊,这算什么?”有没有人在MSN上跟他聊

    过天、开过玩笑?有没有人给他发过一则

    电邮,说:“嘿,你今天怎么了?”

    在那三天中,有没有哪个人的名字被

    他写在笔记本里,他曾经一度动念想去和

    对方痛哭一场?有没有某一个电话号码被

    他输入手机,他曾经一度犹疑要不要拨那

    个电话去说一说自己的害怕?

    那天早上十五岁的他决绝地出门之

    前,桌上有没有早点?厨房里有没有声音?从家门到校门的一路上,有没有一句

    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使他留恋,使他动摇?

    我想说的是,K,在我们整个成长的过

    程里,谁,教过我们怎么去面对痛苦、挫

    折、失败?它不在我们的家庭教育里,它

    不在小学、中学、大学的教科书或课程

    里,它更不在我们的大众传播里。家庭教

    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只教我们如何去

    追求卓越,从砍樱桃的华盛顿、悬梁刺股

    的孙敬、苏秦到平地起楼的比尔·盖茨,都是成功的典范。即使是谈到失败,目的

    只是要你绝地反攻,再度追求出人头地,譬如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洗雪耻辱,譬

    如哪个战败的国王看见蜘蛛如何结网,不

    屈不挠。我们拼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

    米,但是没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

    么跌得有尊严;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

    时,怎么清洗伤口、怎么包扎;你痛得无

    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别人;

    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血的创

    伤,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璃

    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

    谁教过我们,在跌倒时,怎样的勇敢

    才真正有用?怎样的智慧才能度过?跌

    倒,怎样可以变成行远的力量?失败,为

    什么往往是人生的修行?何以跌倒过的

    人,更深刻、更真诚?

    我们没有学过。

    如果这个社会曾经给那十五岁的孩子上过这样的课程,他留恋我们——以及我

    们头上的蓝天——的机会是不是多一点?

    现在K也绊倒了。你的修行开始。在你

    与世隔绝的修行室外,有很多人希望捎给

    你一句轻柔的话、一个温暖的眼神、一个

    结实的拥抱。我们都在这里,等着你。可

    是修行的路总是孤独的,因为智慧必然来

    自孤独。我们拼命地学习如何成功冲刺一百米,但是没

    有人教过我们:你跌倒时,怎么跌得有尊严;

    你的膝盖破得血肉模糊时,怎么清洗伤口、怎

    么包扎;你痛得无法忍受时,用什么样的表情

    去面对别人;你一头栽下时,怎么治疗内心淌

    血的创伤,怎么获得心灵深层的平静;心像玻

    璃一样碎了一地时,怎么收拾?牵挂

    要赶去机场,时间很紧,路上不知塞

    不塞车,但我还是给丽莎打了个电

    话:“十分钟后到你家。然后直奔机场,准备点吃的给我。”

    十分钟后,丽莎趿着拖鞋,穿着运动

    裤,素颜直发下楼来,我们坐在她阳光满

    满的客厅里。她开始谈正在读的菲力普·

    罗斯的小说,我猛喝一杯五百毫升的优酪

    乳加水果,囫囵吞一个刚做好的新鲜三明

    治。吃完喝完,还带一杯滚烫的咖啡,有

    盖,有吸管,匆匆上车。上车时,丽莎塞

    给我一本书,《二〇〇七美国最佳散文

    选》,让我带上飞机看。车子启动,将车窗按下,看着门里目

    送我离去的丽莎,我用手心触唇,给她一

    个象征的亲吻和拥抱。

    一路飞奔到机场。临上机,再给她打

    个电话:“你让马莉去帮我打扫时,拜

    托,洗衣机里有洗过的衣服忘了拿出来

    晾,请她处理,还有,冰箱里过期的东西

    全部丢掉。都发霉了。”丽莎说:“没问

    题。你要保重。”我也说:“你保重。”

    然后我关了手机。提起行李。

    这么常地来来去去,这么常地说“你

    保重”,然而每一次说“保重”,我们都

    说得那么郑重,那么认真,那么在意,我

    想是因为,我们实在太认识人生的无常

    了,我们把每一次都当作可能是最后一次。

    到了香港,一踏出机舱就打开手机,手机里一定有一则短讯:“在A出口等

    候。”大厅里,不管人群多么拥挤,C一定

    有办法马上让你看见她,她总是带着盈盈

    笑意迎面走来。她的一只手里有一杯新鲜

    的果汁,递给你,另一只手伸过来帮你拖

    行李。“要不要买牛奶回家?要不要先去

    市场买菜?”她问。

    她开车,一路上,絮絮述说,孩子、工作、香港政治、大陆新闻,好笑的人、愤怒的事、想不开的心情。我们平常没时

    间见面,不知怎么接机或送机就变成一个

    流动中的咖啡馆,滑行中的聊天室。车子

    在公路上滑行,我总是边听边看车窗外的

    风景,两边空濛,尽是大山大海大片的天空。如果是黄昏,霞彩把每一座香港的山

    都罩上一层淡粉的薄纱,温柔美丽令人瞠

    目。

    偶尔,车子也是流动的写作室。有一

    天,要从新竹开车南下三百公里去探视母

    亲——夜里突来电话,得知母亲生病,但

    是要出发时,手边一篇批判“总统”先生

    的大块文章虽然彻夜写作,却尚未完稿,怎么办呢?荣光看看我一夜不眠、气色灰

    败的脸孔,豪气地一挥手,决定做我的专

    用司机。他前座开车,让我蜷曲在后座继

    续在电脑上写作文。四小时车程,到达屏

    东,母亲的家到了,文章刚好完成。荣光

    下了车,拍拍身上灰尘,一身潇洒,转身

    搭巴士回新竹,又是四小时车程,独自的

    行旅。这些是牵挂你的人慷慨赠予你的时光

    和情感;有时候,是你牵挂别人。一个才

    气纵横的人中风昏迷,经月不醒。你梦见

    他,梦见他突然醒来,就在那病房床榻

    上,披衣坐起,侃侃而谈,字字机锋。他

    用中文谈两岸的未来,用英语聊莎士比亚

    的诗。醒来,方知是梦,天色幽幽,怅然

    不已。

    或者是一个十年不逢的老友。久不通

    讯,但是你记得她在小院里种的花香,记

    得她念诗时哽咽的声音,记得她在深夜的

    越洋电话里谈美、谈文章、谈人生的种种

    温情。你常常想到她,虽然连电话号码都

    记不全了。临上机,再给她打个电话:“你让马莉去帮我

    打扫时,拜托,洗衣机里有洗过的衣服忘了拿

    出来晾,请她处理,还有,冰箱里过期的东西

    全部丢掉。都发霉了。”丽莎说:“没问题。

    你要保重。”我也说:“你保重。”

    但是,总是别人牵挂你、照顾你的时

    候多。他,有时是她,时不时来一个电话,电话絮絮讲完了,你轻轻放下听筒,才觉得,这其实是个“相见亦无事,不来

    常思君”的电话——什么事都没有,扯东

    扯西,只不过想确认一下你还好,但是一

    句思念的话,都没有。

    昨晚就有一个约会,时间未到,干脆

    到外面去等,感觉一下秋夜的凉风如水。

    在暗夜中,靠着大柱坐在石阶上。他出现

    时,看见我一个人坐在秋声萧瑟的黑暗的

    地上。

    有光的时候,他迟疑地说:“我觉得

    你——憔悴了。”

    我正巧穿着一身黑衣黑裙,因为上午

    去了一个朋友的告别式。在低低的唱名声

    中,人们一波一波地进来又一波一波地离去。胭脂

    每次到屏东去看妈妈,还没到时先给

    她电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愉快的声音传来:“我不知道你是

    什么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

    “猜对了,”我说,“我是你的女

    儿,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说,带着很浓的浙江

    乡音,“你在哪里?”

    带她去“邓师傅”做脚底按摩,带她

    去美容院洗头,带她到菜市场买菜,带她

    到田野上去看鹭鸶鸟,带她到药房去买老

    人营养品,带她去买棉质内衣,宽大但是肩带又不会滑下来的那一种,带她去买鞋

    子买乳液买最大号的指甲刀。我牵着她的

    手在马路上并肩共行的景象,在这黄狗当

    街懒睡的安静小镇上就成为人们记得的本

    村风景。不认识的人,看到我们又经过他

    的店铺,一边切槟榔一边用眼睛目送我们

    走过,有时候说一句,轻得几乎听不

    见:“伊查某仔转来喽!”

    见时容易别时难,离开她,是个复杂

    的工程。离开前二十四小时,就得先启动

    心理辅导。我轻快地说:“妈,明天就要

    走啦。”

    她也许正用空濛濛的眼睛看着窗外的

    天,这时马上把脸转过来,慌张地看着

    我,“要走了?怎么要走呢?”我保持声音的愉悦,“要上班,不然

    老板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种被打败的神情,两手交握,放在膝上,像个听话的小学

    生。跟“上班”,是不能对抗的,她也知

    道。她低声自言自语:“喔,要上班。”

    “来,”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

    帮你搽指甲油。”

    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专门用

    来跟她消磨卧房里的时光。她坐在床沿,顺从地伸出手来,我开始给她的指甲上

    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两

    层。她手背上的皮,抓起来一大把,是一

    层极薄的人皮,满是皱纹,像蛇蜕掉弃置

    的干皮。我把新西兰带回来的绵羊油倒在手心上,轻轻揉搓这双曾经劳碌不堪、青

    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

    涂完手指甲,开始涂脚趾甲。脚趾甲

    有点灰指甲症状,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

    脚放进热水盆里——她缩起脚,说:“烫。”我说:“一点也不,慢慢

    来。”浸泡五分钟后,脚趾甲稍微松软

    了,再涂色。选了艳丽的桃红,小心翼翼

    地点在她石灰般的脚趾甲上。效果,看起

    来确实有点恐怖,像给僵尸的脸颊上了腮

    红。

    我认真而细致地“摆布”她,她静静

    地任我“摆布”。我们没法交谈,但是,我已经认识到,谁说交谈是唯一的相处方

    式呢?还有什么,比这胭脂阵的“摆

    布”更适合母女来玩?只要我在,她脸上就有一种安心的平静。更何况,胭脂阵是

    有配乐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们从

    《夜上海》一直听到《凤凰于飞》、《星

    心相印》和《永远的微笑》。

    涂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脚趾甲,轮到

    我自己。黄昏了,淡淡的阳光把窗帘的轮

    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种

    颜色,每一只指甲涂一个不同的颜色,从

    绯红到紫黑。她不说话,就坐在那床沿,看着我涂自己的指甲,从一个指头到另一

    个指头。

    每次从屏东回到台北,朋友总是惊

    讶:“嗄?你涂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气里全是指甲油的

    气味。我说:“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点茫然,“要走了?怎么要走

    了?那——我怎么办?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妆镜前,拿出口红,“你

    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伤心的。来,我

    帮你化妆。”她一瞬间就忘了我要走的

    事,对着镜子做出矜持的姿态,“我啊,老太婆了,化什么妆哩。”

    可是她开始看着镜中的自己,拿起梳

    子,梳自己的头发。

    她曾经是个多么耽溺于美的女人啊。

    六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去文了眉和眼线,七十岁的时候,还问我她该不该去隆鼻。

    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妆镜前,她

    说:“女儿,你要化妆。女人,就是要漂亮。”

    现在,她的手臂布满了黑斑。

    我帮她搽了口红,说:“来,抿一

    抿。”她抿了抿唇。

    我帮她上了腮红。

    在她文过的眉上,又画上一道弯弯淡

    眉。

    “你看,”我搂着她,面对着大

    镜,“冬英多漂亮啊。”

    她惊讶,“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

    字?”

    “我是你的女儿嘛。”我环抱着她瘦

    弱的肩膀,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妈,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马上会回来看你。”她曾经是个多么耽溺于美的女人啊。六十岁的

    她和三十岁的我,曾经一起站在梳妆镜前,她

    说:“小晶,你要化妆。女人,就是要漂

    亮。”(龙霈 摄)寒色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

    当场被读者问倒的情况不多,但是不

    久以前,一个问题使我在一千多人面前,突然支吾,不知所云。

    他问的是:“家,是什么?”

    家是什么,这不是小学二年级的作文

    题目吗?和“我的志愿”、“我的母

    亲”、“我的暑假”同一等级。怎么会拿

    到这里来问一个自认为对“千里江山寒色

    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早有体会的人?

    问者的态度诚诚恳恳的,我却只能语

    焉不详蒙混过去。这么难的题啊。作为被人呵护的儿女时,父母在的地

    方,就是家。早上赶车时,有人催你喝热

    腾腾的豆浆。天若下雨,他坚持你要带

    伞。烫的便当塞在书包里,书包挎在肩

    上,贴身还热。周末上街时,一家四五口

    人可以挤在一辆机车上招摇过市。放学回

    来时,距离门外几尺就听见锅铲轻快的声

    音,饭菜香一阵一阵。晚了,一顶大蚊

    帐,四张榻榻米,灯一黑,就是黑甜时

    间。兄弟姊妹的笑闹踢打和被褥的松软裹

    在帐内,帐外不时有大人的咳嗽声,走动

    声,窃窃私语声。朦胧的时候,窗外丝缎

    般的栀子花香,就幽幽飘进半睡半醒的眼

    睫里。帐里帐外都是一个温暖而安心的世

    界,那是家。

    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人,一个一个走掉,通常走得很远、很久。在很长的岁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屋里头的灯光特别灿亮,人声特别喧哗,进出杂沓数日,然后又归于沉寂。留在里

    面没走的人,体态渐孱弱,步履渐蹒跚,屋内愈来愈静,听得见墙上时钟滴答的声

    音。栀子花还开着,只是在黄昏的阳光里

    看它,怎么看都觉得凄清。然后其中一个

    人也走了,剩下的那一个,从暗暗的窗帘

    里,往窗外看,仿佛看见,有一天,来了

    一辆车,是来接自己的。她可能自己锁了

    门,慢慢走出去,可能坐在轮椅中,被推

    出去,也可能是一张白布盖着,被抬出

    去。

    和人做终身伴侣时,两个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曾经是异国大学小城里一间

    简单的公寓,和其他一两家共一个厨房。窗外飘着陌生的冷雪,可是卧房里伴侣的

    手温暖无比。后来是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

    市,跟着一个又一个新的工作,一个又一

    个重新来过的家。几件重要的家具总是在

    运输的路上,其他就在每一个新的城市里

    一点一点添加或丢弃。墙上,不敢挂什么

    真正和记忆终生不渝的东西,因为墙,是

    暂时的。在暂时里,只有假设性的永久和

    不敢放心的永恒。家,也就是两个人刚好

    暂时落脚的地方。

    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

    很多,没多久就散了,因为人会变,生活会变,家,也跟着变质。渴望安定

    时,很多人进入一个家;渴望自由时,很

    多人又逃离一个家。渴望安定的人也许遇

    见的是一个渴望自由的人,寻找自由的人也许爱上的是一个寻找安定的人。家,一

    不小心就变成一个没有温暖、只有压迫的

    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凉,但是家却可

    以更寒冷。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孤灯

    下无言相对却可以更寂寞。

    很多人在散了之后就开始终身流浪。

    很多,一会儿就有了儿女。一有儿

    女,家,就是儿女在的地方。天还没亮就

    起来做早点,把热腾腾的豆浆放上餐桌,一定要亲眼看着他喝下才安心。天若下

    雨,少年总不愿拿伞,因为拿伞有损形

    象,于是你苦口婆心几近哀求地请他带

    伞。他已经走出门,你又赶上去把滚烫的

    便当塞进他书包里。周末,你骑机车去市

    场,把两个女儿贴在身后,一个小的夹在

    前面两腿之间,虽然挤,但是女儿的体温和迎风的笑声甜蜜可爱。从上午就开始盘

    算晚餐的食谱,黄昏时,你一边炒菜一边

    听着门外的声音,期待一个一个孩子回到

    自己身边。晚上,你把滚热的牛奶搁在书

    桌上,孩子从作业堆里抬头看你一眼,不

    说话,只是笑了一下。你觉得,好像突然

    闻到栀子花幽幽的香气。

    孩子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家,一不小心就变成一个没有温暖、只有压迫

    的地方。外面的世界固然荒凉,但是家却可以

    更寒冷。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孤灯下无言

    相对却可以更寂寞。很多人在散了之后就开始

    终身流浪。散步

    回屏东看母亲之前,家萱过边境来

    访。细致的她照例带了礼物。一个盒子上

    写着“极品燕窝”,我打开看一下,黑溜

    溜的一片,看不懂。只认得盛在瓷碗里头

    加了冰糖的白糊糊又香又甜的燕窝;这黑

    溜溜的原始燕窝——是液体加了羽毛、树

    枝吗?还真不认识。不过,家萱当然是送

    给母亲吃的,我不需操心。

    她又拿出一个圆筒,像是藏画的。一

    卷纸拿出来,然后一张一张摊开,她

    说:“我印得多了,想想也许你妈可以

    用。”

    海报大小的白纸,印着体积很大、油墨很浓的毛笔字,每一张都是两三行,内

    容大同小异:

    最亲爱的妈妈:

    我们深爱您。

    您的房子、看护、医药费,我们全都付了。

    我们承诺,一定竭尽所能照料您。

    请您放心。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齐 家仁

    最亲爱的妈妈:

    我们都是您含辛茹苦培养大的。

    我们感念您。

    我们承诺:您所有的需要,都由我们承担。

    请您放心。相信我们对您的深爱。

    您的孩子:家萱 家齐 家仁

    我看着家萱,忍不住笑。上一回,我

    们在交换“妈妈笔记”时,她说到八十岁

    的母亲在安养院里如何如何地焦虑自己没

    钱,怀疑自己被儿女遗弃,而且一转身就

    忘记儿女刚刚来探视过而老是抱怨孩子们

    不记得她。我拿出自己“制造”的各种银

    行证明、抚养保证书,每一个证明都有拳

    头大的字,红糊糊、官气赫赫的印章,每

    一张都有一时的“安心”作用。没想到家

    萱进步神速,已经有了独家的“大字

    报”!

    “是啊,”她笑着说,“我用海报把

    她房间的墙壁贴得满满的。她在房间里走

    来走去,可以一张一张读,每一张我们姊弟都给签了名。”

    “有效吗?”我问。

    她点头,“还真有效,她读了就安

    心。”

    “你拿回屏东,贴在你妈房里吧。”

    她的笑容,怎么看都是苦的。我也发

    现,她的白发不知何时也多了。

    我把大字报一张一张拾起,一张一张

    叠好,卷起,然后小心地塞回圆筒。摇摇

    头,“妈妈又过了那个阶段了。她已经忘

    了字了。我写的银行证明,现在她也看不

    懂了。”

    回到屏东,春节的爆竹在冷过头的冬天,有一下没一下的,凉凉的,仿佛浸在

    水缸里的酸菜。陪母亲卧床,她却终夜不

    眠。窗帘拉上,灭了大灯,她的两眼晶

    亮,瞪着空濛濛的黑夜,好像瞪着一个黑

    色的可以触摸的实体。她伸出手,在空中

    捏取我看不见的东西。她呼唤我的小名,要我快起床去赶校车,不要迟到了,便当

    已经准备好。她说隔壁的张某某不是个东

    西,欠了钱怎么也不还。她问,怎么你爸

    爸还没回家,不是说理了发就马上回来

    吗?

    我到厨房拿热牛奶给她喝。她不喝。

    我抚摸她的手,拍她的肩膀,像哄一个婴

    儿,但是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躁动。我

    不断地把她冰冷的手臂放回被窝里,她又

    固执地将我推开。我把大灯打开,她的幻

    觉消失,灯一灭,她又回到四十年前既近又远、且真且假的彷徨迷乱世界。

    大年初三,二〇〇八年的深夜,若是

    从外宇宙看过来,这间房里的灯亮了又

    暗,暗了又亮,一整夜。清晨四时,我下

    了床,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说:“妈,既然这样,我们干脆出去散步

    吧。”帮她穿上最暖的衣服,围上围巾,然后牵着她的手,出了门。

    冬夜的街,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

    传来,听起来像低声呜咽,在解释一个说

    不清的痛处。

    路底有一家灯火通明的永和豆浆店,我对她说:“走吧,我带你去吃你家乡浙

    江淳安的豆浆。”她从梦魇中醒来,乖顺

    地点头,任我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空荡荡的街,只有我,和那生了我的女人。

    路的地面上,有一条很长很长的白

    线,细看之下,发现是鸟屎。一抬头,看

    见电线上黑溜溜的一长条,全停满了燕

    子,成千上万只,悄悄地,凝结在茫茫的

    夜空里。冬夜的街,很黑,犬吠声自远处幽幽传来,听

    起来像低声呜咽,在解释一个说不清的痛处。为谁

    我不懂得做菜,而且我把我之不懂得

    做菜归罪于我的出身——我是一个外省女

    孩;在台湾,“外省”其实就是“难

    民”的意思。外省难民家庭,在流离中失

    去了一切附着于土地的东西,包括农地、房舍、宗祠、庙宇,还有附着于土地的乡

    亲和对于生存其实很重要的社会网络。

    因为失去了这一切,所以难民家庭那

    做父母的,就把所有的希望,孤注一掷地

    投在下一代的教育上头。他们仿佛发现

    了,只有教育,是一条垂到井底的绳,下

    面的人可以攀着绳子爬出井来。

    所以我这个难民的女儿,从小就不被要求做家事。吃完晚饭,筷子一丢,只要

    赶快潜回书桌,正襟危坐,摆出读书的姿

    态,妈妈就去洗碗了,爸爸就把留声机转

    小声了。背《古文观止》很重要,油米柴

    盐的事,母亲一肩挑。

    自己做了母亲,我却马上变成一个很

    能干的人。厨房特别大,所以是个多功能

    厅。孩子五颜六色的画,贴满整面墙,因

    此厨房也是画廊。餐桌可以围坐八个人,是每天晚上的沙龙。另外的空间里,我放

    上一张红色的小矮桌,配四只红色的矮椅

    子,任谁踏进来都会觉得,咦,这不是白

    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客厅吗?

    当我打鸡蛋、拌面粉奶油加砂糖发粉

    做蛋糕时,安德烈和菲力普就坐在那矮椅

    子上,围着矮桌上一团新鲜可爱的湿面团,他们要把面团捏成猪牛羊马各种动

    物。蛋糕糊倒进模型,模型进入烤箱,拌

    面盆里留着一圈甜软黏腻的面糊,孩子们

    就抢着用小小的手指去挖,把巧克力糊绕

    满了手指,放进嘴里津津地吸,脸上也一

    片花糊。

    我变得很会“有效率”做菜。食谱的

    书,放在爬着常青藤的窗台上,长长一

    排。胡萝卜蛋糕的那一页,都快磨破了;

    乳酪通心粉、意大利千层面那几页,用得

    掉了下来。我可以在十分钟内,给四个孩

    子——那是两个儿子加上他们不可分离的

    死党——端上颜色漂亮而且维他命ABCDE加

    淀粉质全部到位的食物。然后把孩子塞进

    车里,一个送去踢足球,一个带去上游泳

    课。中间折到图书馆借一袋儿童绘本,冲

    到药房买一只幼儿温度计,到水果店买三大箱果汁,到邮局去取孩子的生日礼物包

    裹同时寄出邀请卡……然后匆匆赶回足球

    场接老大,回游泳池接老二,回家,再做

    晚餐。

    母亲,原来是个最高档的全职、全方

    位CEO,只是没人给薪水而已。然后突然想

    到,啊,油米柴盐一肩挑的母亲,在她成

    为母亲之前,也是个躲在书房里的小姐

    吧。

    孩子大了,我发现独自生活的自己又

    回头变成一个不会烧饭做菜的人,而长大

    了的孩子们却成了美食家。菲力普十六岁

    就自己报名去上烹饪课,跟着大肚子、戴

    着白色高筒帽的师傅学做意大利菜。十七

    岁,就到三星米其林法国餐厅的厨房里去

    打工实习,从削马铃薯皮开始,跟着马赛来的大厨学做每一种蘸酱。安德烈买各国

    食谱的书,土耳其菜、非洲菜、中国菜,都是实验项目。做菜时,用一只马表计

    分。什么菜配什么酒,什么酒吃什么肉,什么肉配什么香料,对两兄弟而言,是正

    正经经的天下一等大事。

    我呢,有什么就吃什么。不吃也可

    以。一个鸡蛋多少钱,我说不上来,冰

    箱,多半是空的。有一次,为安德烈下面

    ——是泡面,加上一点青菜叶子。

    汤面端上桌时,安德烈,吃了两口,突然说:“青菜哪里来的呀?”

    我没说话,他直追,“是上星期你买

    的沙拉对不对?”

    我点点头。是的。他放下筷子,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说:“那已经不新鲜了呀,妈妈你为什么

    还用呢?又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习惯,对吧?”

    他不吃了。

    过了几天,安德烈突然说:“我们一

    起去买菜好吗?”

    母子二人到城里头国际食品最多的超

    市去买菜。安德烈很仔细地来来回回挑选

    东西,整整三个小时。回到家中,天都黑

    了。他要我这做妈的站在旁边看着,“不

    准走开喔。”

    他把顶级的澳洲牛排肉展开,放在一

    旁。然后把各种香料罐,一样一样从架上

    拿下来,一字排开。转了按钮,烤箱下层开始热,把盘子放进去,保持温度。他把

    马铃薯洗干净,开始煮水,准备做新鲜的

    马铃薯泥。看得出,他心中有大布局,以

    一定的时间顺序在走好几个平行的程序,像一个乐团指挥,眼观八方,一环紧扣一

    环。

    电话铃响。我正要离开厨房去接,他

    伸手把我挡下来,说:“不要接不要接。

    留在厨房里看我做菜。”

    红酒杯,矿泉水杯,并肩而立。南瓜

    汤先上,然后是沙拉,里头加了松子。主

    食是牛排,用锡纸包着,我要的四分熟。

    最后是甜点,法国的soufflé。

    是秋天,海风徐徐地吹,一枚浓稠蛋

    黄似的月亮在海面上升起。我说:“好,我学会了,以后可以做

    给你吃了。”

    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

    说:“我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

    吗?我是要你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儿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我

    不是要你做给我吃。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你

    学会以后做给你自己吃。”俱乐部

    先是,你发现,被介绍时你等着那愣

    愣的小毛头称呼你“姊姊”,却发现他开

    口叫的是“阿姨”。你吓一跳——我什么

    时候变成阿姨了。

    然后,有一天开车时被警察拦下来作

    酒测。他挥手让你走时,你注意到,怎么

    一向形象高大的“人民保姆”、“警察叔

    叔”,竟有一张娃娃似的脸,简直就是个

    孩子警察。以后你就不经意地对那帽子下

    的脸孔都多看一眼,发现,每一个警察看

    起来都像孩子。

    你逐渐有了心理准备。去医院看病

    时,那穿着白袍语带权威的医生,看起来竟也是个“孩子”,只有二十九岁。某某

    大学的系主任递上名片,告诉你他曾上过

    你的课,然后恭恭敬敬地称你“老师”。

    不是人们变小了,是你,变老了。

    看你稿件的编辑,有一天,突然告诉

    你他退休了。你怔怔然若有所失,因为你

    知道,喔,那么以后跟你谈文章的人,不

    再是你的“老友”,而是一个可能称

    你“女士”、“先生”或者“老师”的陌

    生孩子了。

    你的自觉慢慢被培养起来。走在人潮

    汹涌的台北东区或香港旺角,你停下脚步

    一抬头,就看见,那人潮里一张一张面孔

    都是青年人。街上一家一家服饰店的橱窗

    里,站着坐着摆出姿态的模特儿身上,穿的全是里层比外层突出、内衣比外衣暴露

    的少女装。不知怎么,你被夹在一群叽叽

    喳喳在衣服堆里翻来翻去的少女中间,她

    们不时爆发出无厘头且歇斯底里的笑声,你好像走错了门。转身要开出一条路时,后面店员大声唤你:“太太,要不要看这

    个——”你以为她会叫出“欧巴桑”来。

    你准备好了。

    你和朋友在饭店的酒吧台上小坐。靠

    着落地长窗,钢琴的声音咚咚响着,长发

    的女郎用假装苍凉的声音低低唱着。窗外

    的地面有点湿,台北冬天的晚上,总是湿

    的。一个中年的女人,撑着一把花伞,走

    过窗前。她的脸上有种凄惶的神情。也许

    拒绝和她说话的儿子令她烦忧?也许家里

    有一个正在接受化疗的丈夫?也许,她心

    中压了一辈子的灵魂的不安突然都在蠢动?

    朋友用她纤细的手指夹着红酒杯,盈

    盈地笑着。五十岁的她,仍旧有一种烟视

    媚行的美,丰润饱满的唇,涂了口红,在

    杯口留下一点胭脂。她正在问你,要不要

    加入她的“俱乐部”。

    那是“树海葬俱乐部”。会员自己选

    择将来要树葬还是海葬,要不要告别式,要什么样的告别式,死后,由其他会员忠

    实执行。你说:“我怕海,太大、太深不

    可测,还是树葬吧。”她笑说:“海葬最

    省事。”

    你又认真想想,说:“可是树葬也不

    代表可以随便到山上找棵树对不对?你还

    是得在公家规定的某一个墓园里的某一株树下面,对不对?你还是得和很多人挤在

    一起,甚至于和一个讨厌的人作隔壁那棵

    树,对不对?”

    这种内容的酒吧夜话,渐渐成常态。

    虽然不都是关于身后的讨论,却总和生命

    的进程有关。这个人得了忧郁症,于是你

    们七嘴八舌从忧郁症的失眠、失忆谈起,谈到情绪的崩溃和跳楼自杀。那个人中风

    了,于是你们从医院的门诊、复健,聊到

    昏迷不醒时谁来执行遗嘱。悲凉欷歔一

    番,又自我嘲笑一番。突然静下来,你们

    就啜一口酒,把那静寂打发掉。

    回到家,打开电邮,看见一封远方的

    来信:

    十年前,我看见我父亲的慢性死亡。他是在半身不

    遂了八年之后,吸进一口气就吐不出来,呛死的。八年之中,我是那个为他擦身翻身的人,我是那个看着他虽

    然腐烂却又无法脱离的人。

    所以我就想到一个办法:我组织了一个“爱生”俱

    乐部。大家非常详细地把所有他绝对不愿意再活下去的

    状况一一列出,然后会员们互相执行。失去一个成员之

    后,再招募一个新的成员——是的,像秘密会社。但是

    我们的俱乐部包括医生、律师等等,以免大家被以谋杀

    罪名起诉。而且,不可以让家属知道,否则就坏了大

    事。

    你开始写回信:

    请传来申请表格。所以我就想到一个办法:我组织了一个“爱

    生”俱乐部。回家

    三个兄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

    回摆下了所有手边的事情,在清明节带妈

    妈回乡。红磡火车站大厅里,人潮涌动,大多是背着背包、拎着皮包、推着带滚轮

    的庞大行李箱、扶老携幼的,准备搭九广

    铁路北上。就在这川流不息的滚滚红尘

    里,妈妈突然停住了脚。

    她皱着眉头说:“这,是什么地

    方?”

    哥哥原来就一路牵着她的手,这时不

    得不停下来,说:“这是香港。我们要去

    搭火车。”

    妈妈露出惶惑的神情,“我不认得这里,”她说,“我要回家。”

    我在一旁小声提醒哥哥,“快走,火

    车要开了,而且还要过海关。”

    身为医生的弟弟本来像个主治医师一

    样背着两只手走在后面,就差身上没穿白

    袍,这时一大步跨前,对妈妈说:“这就

    是带你回家的路,没有错。快走吧,不然

    你回不了家了。”说话时,脸上不带表

    情,看不出任何一点情绪或情感,口气却

    习惯性地带着权威。三十年的职业训练使

    他在父亲临终的病床前都深藏不露。

    妈妈也不看他,眼睛盯着磨石地面,半妥协、半威胁地回答:“好,那就马上

    带我回家。”她开步走了。从后面看她,身躯那样瘦弱,背有点儿驼,手被两个儿子两边牵着,她的步履细碎,一小步接着

    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乡下散步的时候,看见她踩着

    碎步窸窸窣窣低头走路,我说:“妈,不

    要像老鼠一样走路,来,马路很平,我牵

    你手,不会跌倒的。试试看把脚步打开,你看——”我把脚伸前,做出笨士兵踢正

    步的架势,“你看,脚大大地跨出去,路

    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脚跨大出

    去,但是没走几步,又窸窸窣窣低头走起

    碎步来。

    从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

    吗?从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

    空吗?弟弟在电话里解释:“脑的萎缩,或者用药,都会造成对空间的不确定

    感。”散步散到太阳落到了大武山后头,粉

    红色的云霞乍时喷涌上天,在油画似的黄

    昏光彩里我们回到她的卧房。她在卧房里

    四处张望,仓皇地说:“这,是什么地

    方?”我指着墙上一整排学士照、博士

    照,说:“都是你儿女的照片,那当然是

    你家喽。”

    她走近墙边,抬头看照片,从左到右

    一张一张看过去。半晌,回过头来看着

    我,眼里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空洞——我仿

    佛听见窗外有一只细小的蟋蟀低低在叫,下沉的夕阳碰到大武山的棱线,喷出满天

    红霞的那一刻,森林里的小动物是否也有

    声音发出?

    还没开灯,她就立在那白墙边,像一

    个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说:“……不认得了。”大武山上最后一道微光,越过渺茫

    从窗帘的缝里射进来,刚好映出了她灰白

    的头发。

    火车滑开了,窗外的世界迅急往后

    退,仿佛有人没打招呼就按下了电影胶

    卷“快速倒带”,不知是快速倒往过去还

    是快速转向未来,只见它一幕一幕从眼前

    飞快逝去。

    因为是晚班车,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

    头假寐,陷入沉静,让火车往前行驶的轰

    隆巨响决定了一切。妈妈手抓着前座的椅

    背,颤巍巍站了起来。她看看前方,一纵

    列座位伸向模糊的远处;她转过身来看往

    后方,列车的门紧紧关着,看不见门后头

    的深浅。她看向车厢两侧窗外,布帘都已

    拉上,只有动荡不安的光,忽明忽灭、时强时弱,随着火车奔驰的速度像闪电一样

    打击进来。她紧紧抓着椅背,维持身体的

    平衡,然后,她开始往前走。我紧跟着亦

    步亦趋,一只手搭着她的肩膀,防她跌

    倒,却见她用力地拔开我的手,转身

    说:“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

    回家!”她的眼睛蓄满了泪光,声音凄

    恻。

    我把她抱进怀里,把她的头按在我胸

    口,紧紧地拥抱她,也许我身体的暖度可

    以让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边说:“这班

    火车就是要带你回家的,只是还没到,马

    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过来,我们默默对望;是

    的,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

    段时光,在那个时光的笼罩里,年幼的孩

    子正在追逐笑闹、厨房里正传来煎鱼的滋

    滋香气、丈夫正从她身后捂着她的双眼要

    她猜是谁、门外有人高喊“限时挂号拿印

    章来”……

    妈妈是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

    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我们都知道了:妈妈要回的“家”,不是任何

    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

    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五百里

    我们决定搭火车。从广州到衡阳,这

    五百二十一公里的铁轨,是一九四九年父

    母颠沛南下的路途。那时父亲刚满三十,母亲只有二十三岁。虽说是兵荒马乱,他

    们有的是青春力气。火车再怎么高,他们

    爬得上去。人群再怎么挤,他们站得起

    来。就是只有一只脚沾着踏板,一只手抓

    着铁杆,半个身子吊在火车外面像风筝就

    要断线,还能闻到那风里有香茅草的清酸

    甜美,还能看见土红大地绵延不尽,令人

    想迎风高唱“山川壮丽”。

    “火车突然停了,”母亲说,“车顶

    上趴着一堆人,有一个女的说憋不住了,无论如何要上厕所,就爬下来,她的小孩儿还留在车顶上头,让人家帮她抱一下。

    没想到,她一下来,车就动了。”

    母亲光脚坐在地上织渔网,一边讲

    话,手却来来回回穿梭,片刻不停。头也

    不抬,她继续说:“女人就一直哭喊着追

    火车。那荒地里坑坑巴巴的,还有很多大

    石头,她边跑边摔跤,但是火车很快,一

    下子就看不到人了。”

    “后来呢?”我坐在母亲对面帮她缠

    线。她噗嗤一笑,看了我一眼,说:“哪

    里有什么后来呢?我看那小孩子一定也活

    不了了,谁还能带着他逃难呢?”

    “那还好你们那时还没生我,要不

    然,我就让你们给丢了。”十五岁的我

    说。她轻轻叹了口气,更用力地织起网

    来。透明的尼龙线极强韧,拉久了,先在

    手指肉上压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沟来,再久

    一点,皮破了,血就汩汩渗出来。要缴我

    一学期的学费,她要打好几张跟房子一样

    大的渔网。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因为,他们确实

    把自己一岁的孩儿留在了衡阳,自己上了

    火车,以为放在乡下,孩子比较安全。没

    有人料到,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

    此刻,她也仍旧坐在我的对面,眼睛

    明亮俏皮的姑娘已经八十三岁。卧铺里上

    层的兄弟们都睡了,剩下我在“值班”,和她继续格斗。火车的轰隆声很有节奏,摇晃着车厢,像一个大摇篮,催人入梦,但是她笔直地坐在铺上,抱着一卷白色的被褥,全身备战。

    “睡吧,妈妈。”我苦苦求她。她斩

    钉截铁地摇头,“我要回家。”

    我离开自己的铺,坐到她身边去,贴

    着她,说:“你躺下,我帮你盖被。”她

    挪开身体,保持和我的距离,客气地

    说,“谢谢你。我不睡。”

    她一客气,我就知道,她不知道我是

    谁,以为我是个善意的陌生人了。于是我

    说:“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小晶。你看

    看我。”

    她转过脸来,盯着我看,然后,极端

    礼貌、极端有教养地说:“我女儿不在这

    里。谢谢你。”“那……至少让我把你的被子弄好,盖住你的脚,好吗?”

    我坐回自己的铺上,也把被子盖住自

    己的膝盖,就这么和她默默对坐,在这列

    万般静寂的午夜火车上。

    火车慢下来,显然进入一个中途站,我把窗帘微微拉开,看见窗外“韶关”两

    个大字。

    韶关,那是南华寺所在,曹溪河畔。

    万历《曹溪通志》说,南朝梁武帝天监元

    年,公元五〇二年,印度高僧智药三藏发

    现这里“回顾群山,峰峦奇秀,宛如西天

    宝林山也”,于是建寺。唐朝,公元六七

    七年,六祖慧能来到宝林寺,在此说法三

    十七年,使南宗禅法大播于天下。宋开宝元年,公元九六八年,太祖赐额改名“南

    华禅寺”。也是在这里,“文革”期间,六祖慧能的金身被拖出来打断。

    火车再度开动,我趴下来,把耳朵附

    在床垫上,可以感觉火车的轮子碾过铁

    轨,大地一寸一寸地震动。这五百里路,慧能曾经一步一步走过。我的父亲母亲,曾经一寸一寸走过。时光,是停留是不停

    留?记忆,是长的是短的?一条河里的

    水,是新的是旧的?每一片繁花似锦,轮

    回过几次?

    夜虽然黑,山峦的形状却异样地笃定

    而清晰,星星般的灯火在无言的树丛里闪

    烁。蓦然有白雾似的光流泻过来,那是另

    外一列夜行火车,由北往南驶来,和我们

    在沉沉的夜色里擦身而过。母亲坐在我对面,忽隐忽现的光,落

    在她苍茫的脸上。时光,是停留是不停留?记忆,是长的是短

    的?一条河里的水,是新的是旧的?每一片繁

    花似锦,轮回过几次?菊花

    总编辑中风了,入住加护病房,昏迷

    指数四,不能言语。一个星期以后,当医

    生说可以开放探病时,菊花就匆匆赶过

    去,还抱着电脑,里头全是下一期有问题

    的稿子,这年头,年轻记者的笔愈来愈

    差。仅只是把“日以继夜”改为“夜以继

    日”都招来诧异的眼光。年轻人觉得:这

    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这么说。总编辑

    在处理这些基本作文时,总是用一种既生

    气又无奈的眼光看着记者的背影。如果记

    者是个漂亮的小女生,他就会先扬头甩一

    甩他额前垂下来的头发,用他自觉非常磁

    性迷离的低音,说:“嗯?学到了

    吗?”他讲的“嗯”,全是鼻音。因为他

    帅,漂亮的女记者也多半会回报以正确剂量的娇怯。

    菊花几乎是披头散发地出现在病房

    口,差点撞上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女人,女人冷漠地瞄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走远。

    望着她的背影,菊花突然想起来,这不就

    是总编辑分居多时的太太吗?

    用布帘隔开,两个人分一个病房。菊

    花先看见那别人——一个农民长相的老

    头,瘦得仿佛六十年代越共的相片,整个

    脸颊瘪陷出两个坑,一对骷髅似的眼睛大

    大地睁着,好像大白天撞见了什么让他吃

    惊的事情。

    总编辑的样子倒没把菊花吓到。一切

    如她所想象:他两眼紧闭,但眼球在眼皮

    底下不安分地滚动;头上身上七七八八的橡皮管子缠来缠去。他的头偏向一边,载

    重负荷辛苦地呼吸着,发出呼噜呼噜如厨

    房水管堵塞的声音。他的手臂伸在被褥外

    面,手指像火灾烧焦的人似的弯曲僵硬。

    聘来的看护工,一个矮小粗壮的男人,正

    在揉搓他的腿,一面啪啪拍打,打得很

    响,一面和访客有一句没一句寒暄:“都

    是死肉啦。像面团啦。他很重,大小便都

    很麻烦啦。翻过来翻过来,要拉你的左腿

    啦。”

    菊花骇然——这看护粗暴的动作和语

    言,显然已经把病人当作无知无觉的死人

    在处理,当着访客的面。早到的执行主编

    坐在靠墙沙发上,用眼神要菊花也坐下,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是看护拍打肉体

    的声音——菊花联想起苍蝇拍子,打在这

    极小的病房里显得特别大声又刺耳,菊花几乎想起身去看看那隔壁的老头是不是露

    出吓人的表情。看护又不停地说话:“昨

    晚都没睡,这种病人我看多了啦,半年都

    不会醒啦我保证——钱都是白花的

    啦……”

    菊花总算断断续续听懂了执行主编所

    描述的目前状况。她问:“那怎么办呢?

    开不开刀也不能等那么久啊?”看护突然

    插进来,“对啊,我看过一个做了气切

    的,第二天就挂了。”

    临走时,菊花和执行主编你一言我一

    句地对看护解释这位总编辑是多么多么重

    要的人物,他对社会的贡献有多么多么

    大,因此郭先生您作为他的看护对社会的

    贡献有多么多么大,我们作朋友的对您的

    感激有多么多么的深。说完,两个人对着郭先生深深一鞠躬,像日本人在玄关送客

    时鞠躬那么深,然后合声说:“请多多照

    顾。”

    菊花回到家中,报纸摊一地,浴室的

    日光灯坏了。在黑暗里胡乱冲了一个澡,在厨房里快手快脚泡了一碗速食面,她捧

    着速食面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写电邮

    给她分居八年的丈夫:

    我告诉你一个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故事……分开很

    多很多年了,但是他一直不肯和她办离婚手续,现在他

    昏迷了,他的直系家属都不能为他做主开刀,只有法律

    上的配偶才有权签字。现在,他的配偶,就决定保留他

    的“现状”,让他做一个完整无瑕的植物人终其一生。

    怎么样?你愿意和我办离婚手续了吗?

    菊花写完,按下“发出”,还留一个

    副本给自己存档,对着幽暗的房间呼出一

    口长长的气,然后起身到厨房里找牛奶。牛奶全过期了,她只好带着一杯冷开水回

    到书桌,发现回复的信已经进来。那个远

    方的男人写的是:

    怎么就知道,你活得比我长呢?时间才是最后的法

    官。怎么就知道,你活得比我长呢?时间才是最后

    的法官。母亲节

    收到安德烈的电邮,有点意外。这家

    伙,不是天打雷劈的大事——譬如急需

    钱,是不会给他母亲发电邮的。不知怎么

    回事,有这么一大批十几二十岁左右的人

    类,在他们广阔的、全球覆盖的交友网络

    里——这包括电邮、MSN、Facebook、Bebo、Twitter、聊天室、手机简讯等

    等,“母亲”是被他们归入spam(垃圾)

    或“资源回收筒”那个类别里去的。简直

    毫无道理,但是你一点办法都没有。高科

    技使你能够“看见”他,譬如三更半夜

    时,如果你也在通宵工作,突然“叮”一

    声,你知道他上网了。也就是说,天涯海

    角,像一个雷达荧幕,他现身在一个定点

    上。或者说,夜航海上,茫茫中突然浮现一粒渔火,分明无比。虽然也可能是万里

    之遥,但是那个定点让你放心——亲爱的

    孩子,他在那里。

    可是高科技也给了他一个逃生门——

    手指按几个键,他可以把你“隔离”掉,让那个“叮”一声,再也不出现,那个小

    小的点,从你的“爱心”雷达网上彻底消

    失。

    朋友说,送你一个电脑相机,你就可

    以在电脑上看见儿子了。我说,你开玩笑

    吧?哪个儿子愿意在自己电脑上装一

    个“监视器”,让母亲可以千里追踪啊?

    这种东西是给情人,不是给母子的。

    我问安德烈,你为什么都不跟我写电

    邮?他说:妈,因为我很忙。

    我说:你很没良心耶。你小时候我花

    多少时间跟你混啊?

    他说:理智一点。

    我说:为什么不能跟我多点沟通呢?

    他说:因为你每次都写一样的电邮,讲一样的话。

    我说:才没有。

    他说:有,你每次都问一样的问题,讲一样的话,重复又重复。

    我说:怎么可能,你乱讲!我这么聪

    明的人,怎么可能?打开安德烈的电邮,他没有一句话,只是传来一个网址,一则影像——“我很

    无聊网”,已经有四千个点击,主题

    是“与母亲的典型对话”。作者用漫画手

    法,配上语音,速描出一段自己跟妈妈的

    对话:

    我去探望我妈。一起在厨房里混时间,她说:“我

    烧了鱼。你爱吃鱼吧?”

    我说:“妈,我不爱吃鱼。”

    她说:“你不爱吃鱼?”

    我说:“妈,我不爱吃鱼。”

    她说:“是鲔鱼呀。”

    我说:“谢谢啦。我不爱吃鱼。”

    她说:“我加了芹菜。”我说:“我不爱吃鱼。”

    她说:“可是吃鱼很健康。”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不爱吃鱼。”

    她说:“健康的人通常吃很多鱼。”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鱼。”

    她说:“长寿的人吃鱼比吃鸡肉还多。”

    我说:“是的,妈妈,可是我不爱吃鱼。”

    她说:“我也不是在说,你应该每天吃鱼鱼鱼,因

    为鱼吃太多了也不好,很多鱼可能含汞。”

    我说:“是的,妈妈,可是我不去烦恼这问题,因

    为我反正不吃鱼。”

    她说:“很多文明国家的人,都是以鱼为主食

    的。”

    我说:“我知道,可是我不吃鱼。”她说:“那你有没有去检查过身体里的含汞量?”

    我说:“没有,妈妈,因为我不吃鱼。”

    她说:“可是汞不只是在鱼里头。”

    我说:“我知道,可是反正我不吃鱼。”

    她说:“真的不吃鱼?”

    我说:“真的不吃。”

    她说:“连鲔鱼也不吃?”

    我说:“对,鲔鱼也不吃。”

    她说:“那你有没有试过加了芹菜的鲔鱼?”

    我说:“没有。”

    她说:“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会不喜欢呢?”

    我说:“妈,我真的不喜欢吃鱼。”

    她说:“你就试试看嘛。”所以……我就吃了,尝了一点点。之后,她

    说:“怎么样,好吃吗?”

    我说:“不喜欢,妈,我真的不爱吃鱼。”

    她说:“那下次试试鲑鱼。你现在不多吃也好,我

    们反正要去餐厅。”

    我说:“好,可以走了。”

    她说:“你不多穿点衣服?”

    我说:“外面不冷。”

    她说:“你加件外套吧。”

    我说:“外面不冷。”

    她说:“考虑一下吧。我要加件外套呢。”

    我说:“你加吧。外面真的不冷。”

    她说:“我帮你拿一件?”

    我说:“我刚刚出去过,妈妈,外面真的一点也不冷。”

    她说:“唉,好吧。等一下就会变冷,你这么坚

    持,等着瞧吧,待会儿会冻死。”

    我们就出发了。到了餐厅,发现客满,要排很长的

    队。这时,妈妈就说:“我们还是去那家海鲜馆子

    吧。”

    这个电邮,是安德烈给我的母亲节礼

    物吧?我问安德烈,你为什么都不跟我写电邮?他

    说:妈,因为我很忙。我说:你很没良心耶。

    你小时候我花多少时间跟你混啊?他说:理智

    一点。(席慕蓉 摄)两本存折

    是的,我也有两个秘密账户,两本秘

    密存折。两个账户,都无法得知最终的累

    积或剩余总数,两本存折,记载的数字每

    天都在变动,像高高悬在机场大厅的电动

    飞机时刻表,数字不停翻滚。

    我知道两件事:一个存折里,数字一

    直在增加,另一个存折里,数字一直在减

    少。数字一直在增加的存折,是我自己

    的;数字一直在减少的那一本,是别人给

    我的。

    于是有一天,我带着那本不断增加的

    存折去见一个头戴黑色斗篷看起来像魔术

    师的理财专家,请教他,怎样可以使我的这本存折更有价值。

    “价值?”桌子对面的他露出神秘的

    微笑,上身不动,忽然整个人平行飘滑到

    桌子的左边。我用眼睛紧紧跟随,头也扭

    过去,他却又倏忽飘回我正对面,眼神狡

    狯地说,“小姐,我只能告诉你如何使这

    里头的‘数字’增加,却无法告诉你如何

    使这数字的‘价值’增加。”

    数字,不等同价值。也就是说,同样

    是一千万元,我可以拿去丢进碎纸机里绞

    烂,可以拿去纸扎八艘金碧辉煌的王船,然后放一把火在海面上烧给神明,也可以

    拿去柬埔寨设立一个艾滋孤儿院。因为无法打开,看不见沙漏里的沙究竟还有多

    少,也听不见那漏沙的速度有多快,但是可以

    百分之百确定的是,那沙漏不停地漏,不停地

    漏,不停地漏……这不难,我听懂了。我弯腰伸手到我

    的环保袋里,想把另一本存折拿出来,却

    感觉这人已经不在了;一抬头,果然,对

    面的黑色皮椅正在自己转圈,空的。皮椅

    看起来也没有人的体温。一支接触不良的

    日光灯,不知在哪里,嗞嗞作响。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出银行。银行

    外,人头攒动,步履匆忙。疾步行走的人

    在技术穿梭人堆时,总是撞着我肩膀,连“对不起”都懒得出口,人已经走远。

    一阵轻轻的风拂来,我仿佛在闹市里听见

    树叶簌簌的声音,抬头一看,是一株巨大

    的玉兰,开遍了润白色的花朵,满树摇

    曳。我这才闻到它微甜的香气。

    就在那株香花树下,我紧靠着树干,让人流从我前面推着挤着涌过。从袋里拿

    出我另一本存折,一本没人可询问的存

    折。

    存折封面是一个电子日历。二〇〇八

    年五月有三十一个小方格,每一个方格

    里,密密麻麻都分配着小字:

    05-01 09∶00 高铁到屏东探母

    05-12 18∶00 钱永祥晚餐

    05-25 15∶00 马家辉谈文章

    05-26 19∶00 安德烈晚餐

    05-28 10∶00 主持高行健研讨会

    05-30 20∶00 看戏

    06-01 16∶00 会出版社……轻按一下,就是六月的三十个小方

    格,也有密密麻麻的字;再按一下,七月

    的三十一个方格,密密麻麻的字;八月的

    三十一个方格里,全是英文,那是南非开

    普敦,是美国旧金山,是德国汉堡……

    不必打开,我就知道,存折里头,谁

    装了一个看不见的沙漏。

    因为无法打开,看不见沙漏里的沙究

    竟还有多少,也听不见那漏沙的速度有多

    快,但是可以百分之百确定的是,那沙漏

    不停地漏,不停地漏,不停地漏……

    有一片花瓣,穿过层层树叶飘落在我

    的存折封面,刚好落在了十二月三十一日

    那一格。玉兰的花瓣像一尾汉白玉细细雕

    出的小舟,也像观音伸出的微凹的手掌心,俏生生地停格在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突然就明白了:原来,这两本存折

    之间,是有斩钉截铁的反比关系的。你在

    那一本存折所赚取的每一分“金钱”的累

    积,都是用这一本存折里的每一寸“时

    间”去换来的。而且,更惊人的,“金

    钱”和“时间”的两种“币值”是不流

    通、不兑换、不对等的货币——一旦用

    出,你不能用那本存折里的“金钱”回头

    来换取已经支付出去的“时间”。任何代

    价、任何数字,都无法兑换。

    是的,是因为这样,因此我对两本存

    折的取用态度是多么的不同啊。我在“金

    钱”上愈来愈慷慨,在“时间”上愈来愈

    吝啬。“金钱”可以给过路的陌生

    人,“时间”却只给温暖心爱的人。十二月三十一日,从今日空出。我将花瓣拿在

    手指间,正要低眉轻嗅,眼角余光却似乎

    瞥见黑斗篷的一角翩翩然闪过。幸福

    幸福就是,生活中不必时时恐惧。

    开店铺的人天亮时打开大门,不会想

    到是否有政府军或叛军或走投无路的饥饿

    难民来抢劫。

    走在街上的人不必把背包护在前胸,时时刻刻戒备。

    睡在屋里的人可以酣睡,不担心自己

    一醒来发现屋子已经被强制拆除,家具像

    破烂一样丢在街上。

    到杂货店里买婴儿奶粉的妇人不必想

    奶粉会不会是假的,婴儿吃了会不会死。

    买廉价的烈酒喝的老头不必担心买到假酒,假酒里的化学品会不会让他瞎眼。江

    上打鱼的人张开大网用力抛进水里,不必

    想江水里有没有重金属,鱼虾会不会在几

    年内死绝。

    小学生一个人走路上学,不必顾前顾

    后提防自己被绑票。到城里闲荡的人,看

    见穿着制服的人向他走近,不会惊慌失

    色,以为自己马上要被逮捕。被逮捕的人

    看见警察局不会吓得发抖,知道有律师和

    法律保护着他的基本权利。已经坐在牢里

    的人不必害怕被社会忘记,被当权者灭

    音。到机关去办什么证件的市井小民不必

    准备受气受辱。在秋夜寒灯下读书的人,听到巷子里突然人声杂沓,拍门呼叫他的

    名字,不必觉得大难临头,把所有的稿纸

    当场烧掉。幸福就是,从政的人不必害怕暗杀,抗议的人不必害怕镇压,富人不必害怕绑

    票,穷人不必害怕最后一只碗被没收,中

    产阶级不必害怕流血革命,普罗大众不必

    害怕领袖说了一句话,明天可能有战争。

    幸福就是,寻常的日子依旧。水果摊

    上仍旧有最普通的香蕉。市场里仍旧有一

    笼一笼肥胖的活鸡。花店里仍旧摆出水仙

    和银柳,水仙仍然香得浓郁,银柳仍然含

    着毛茸茸的花苞。俗气无比、大红大绿的

    金橘和牡丹一盆一盆摆满了骑楼,仍旧大

    红大绿、俗气无比。银行和邮局仍旧开

    着,让你寄红包和情书到远方。药行就在

    街角,金铺也黄澄澄地亮着。电车仍旧叮

    叮响着,火车仍旧按时到站,出租车仍旧

    在站口排队,红绿灯仍旧红了变绿,消防

    车仍旧风风火火赶路,垃圾车仍旧挤挤压压驶进最窄的巷子。打开水龙头,仍旧有

    清水流出来;天黑了,路灯仍旧自动亮

    起。

    幸福就是,机场仍旧开放,电视里仍

    旧有人唱歌,报摊上仍旧卖着报纸,饭店

    门口仍旧有外国人进出,幼稚园里仍旧传

    出孩子的嬉闹。幸福就是,寒流来袭的深

    夜里,医院门口“急诊室”三个字的灯,仍旧醒目地亮着。

    幸福就是,寻常的人儿依旧。在晚餐

    的灯下,一样的人坐在一样的位子上,讲

    一样的话题。年少的仍旧叽叽喳喳谈自己

    的学校,年老的仍旧唠唠叨叨谈自己的假

    牙。厨房里一样传来炒饭的香味,客厅里

    一样响着聒噪的电视新闻。幸福就是,头发白了、背已驼了、用

    放大镜艰辛读报的人,还能自己走到街角

    买两副烧饼油条回头叫你起床。幸福就

    是,平常没空见面的人,一接到你午夜仓

    皇的电话,什么都不问,人已经出现在你

    的门口,带来一个手电筒。幸福就是,在

    一个寻寻常常的下午,和你同在一个城市

    里的人来电话平淡问道,“我们正要去买

    菜,要不要帮你带鸡蛋牛奶?你的冰箱空

    了吗?”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人,晚上又

    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同一个角落,臭

    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幸福就是,虽然有人正在城市的暗处

    饥饿,有人正在房间里举起一把尖刀,有

    人正在办公室里设计一个恶毒的圈套,有

    人正在荒野中埋下地雷,有人正在强暴自

    己的女儿,虽然如此,幸福就是,你仍旧

    能看见,在长途巴士站的长凳上,一个婴

    儿抱着母亲丰满的乳房用力吸吮,眼睛闭

    着,睫毛长长地翘起。黑沉沉的海上,满

    缀着灯火的船缓缓行驶,灯火的倒影随着

    水光荡漾。十五岁的少年正在长高,脸庞

    的棱角分明,眼睛清亮地追问你世界从哪

    里开始。两个老人坐在水池边依偎着看金

    鱼,手牵着手。春天的木棉开出第一朵迫

    不及待的红花,清晨四点小鸟忍不住开始

    喧闹,一只鹅在薄冰上滑倒,拙态可掬,冬天的阳光照在你微微仰起的脸上。幸福就是,早上挥手说“再见”的

    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来了,书包丢在

    同一个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张椅下。最后的下午茶

    从一月十三日开始,我每个星期日到

    大理街去。冬日的下午四点,常常下着小

    雨,带点寒意。我们总是开了暖气,燃起

    灯,泡好了热茶,才开始谈话。

    一辈子拒绝写回忆录、不愿意被采访

    的余先生对摆在桌面上的几部录音机有点

    儿不惯,也不让我把小麦克风别在他襟

    上。好,不要就不要,你别怕录音机,我

    不也在作笔记吗?

    讲到东北战争的细节,情感的冲动使

    他忘了录音机的威胁,抓起麦克风当道

    具:喏,这是沈阳,这是长春,公主岭在

    那边……更激动的时候,就把笔从我手中拿去,直接在我的笔记本上画起作战地图

    来。

    我们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谈,窗外夜色

    越来越黑,到了晚饭时刻,管家把饭菜摆

    上了桌,渐渐凉掉,凉掉了再热。有一

    晚,起身去用餐时发现已是夜里九点,他

    已经口述了五小时,却一点也不想停止。

    我坐在那儿发慌:回忆像甜苦的烈酒,使

    他两眼发光,满蓄的感情犹如雪山融化的

    大河涌动,我们该谈下去谈下去,彻夜谈

    下去不要停。可是他猛烈地咳嗽,不得不

    硬生生地煞住:好,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很虚弱,从回忆的缠绵迷宫中抽身

    而出,显得不太舍得。到了饭桌上,他又

    开始叙述起来,我于是干脆将收好的录音

    机又取出来,把盛饭声、喝汤声、咳嗽声、笑声和历史的空谷回音一并录进。

    好几个下午和夜晚,风雨无阻地,我

    们坐在灯下工作。有时候我带来一把乱七

    八糟的糖果,问他吃不吃,他总是

    说“吃”。于是我们一人一个,剥糖纸吃

    糖。我放纵自己想喝浓咖啡,问他喝不

    喝,他总是说“喝”。于是我们一人一杯

    滚烫的咖啡,慢慢儿喝,就在那冬日暖炉

    边。我不知道他的身体状况究竟容不容许

    吃糖果喝浓咖啡,但是他兴致盎然,好像

    在享受一场春日的下午茶。糖果纸是花花

    绿绿的玻璃纸,剥起来发出脆脆的声响,灯光照着,泛出一团炫丽。

    有一天晚上在叙述中碰到一个细

    节,“这我说不清了,”他说,“可是白

    先勇知道,你打电话给他。”算算时间,是美国西部的清晨两点。

    我犹豫着,他也犹豫着。

    然后他下了决定,说:“打吧!”

    回忆真的是一道泄洪的闸门,一旦打

    开,奔腾的水势慢不下来。

    电话不断地拨,总是传真的声音,试

    了许久,只好放弃。他露出孩子似的失望

    的表情,我也垂头丧气。

    他又拾起一颗糖,慢慢儿地在剥那五

    彩缤纷的糖纸。房子静悄悄的,时间是一

    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

    恍惚之间,物走星移。

    我看见一个眼睛清亮的四岁孩子在北

    京的胡同里吃糖,溥仪刚退位;我看见一个十岁的学童在江苏的村子里看《史

    记》,直皖战争爆发;我看见一个十来岁

    奶声奶气却故作老成的少年在上海读《饮

    冰室文集》被梁启超深深震动,“五卅惨

    案”正在发生;我看见一个英气逼人的二

    十岁青年在南京街头追打误国的外交部

    长,“九一八”事变震惊了全世界;我看

    见一个心里藏着深情、眼睛望向大海的年

    轻人忧郁地踏上驶往伦敦的轮船,怀里揣

    着姊姊给的手帕,蒋委员长正在进行对共

    军的第四次围剿,毛泽东的部队遭到胡宗

    南的突袭,损失惨重。我看见……撰写回忆录期间,余先生致龙应台的信我看见一个文风郁郁的江南所培养出

    来的才子,我看见一个只有大动荡大乱世

    才孕育得出来的打不倒的斗士,我看见一

    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当代典型——他的背脊

    直,他的眼光远,他的胸襟大,他的感情

    深重而执著,因为他相信,真的相信:

    士,不可以不弘毅。

    我看见一个高大光明的人格。

    可是鲸鱼也有浅滩的困境。动完剧烈

    的手术再度出院,他在思索静养的地方。

    我说,太湖边吧!你是水乡的孩子,到湖

    边去休息,看看水和柳树,放一箱线装书

    在柳树下,线装书书目我提供,从陆游

    《入蜀记》到苏轼诗集,我帮你准备。

    他好像在听一个不可及的梦想,又仿佛在夜行暗路上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轻

    轻呼唤自己的名字,带点不可思议的向往

    与情怯:是啊,太湖边、柳树下、线装

    书……

    半晌,他回过神来,深深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那叹气的意思。余先

    生,我平和地说,没有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剥夺一位九十岁的人回到他故乡的权

    利。

    我很平和地说,可是心里有说不出的

    痛楚。

    他没有去太湖,他去了日本,去了新

    西兰。风光明媚如画的地方,但是,那里

    没有一个鼋头渚,渚上有小屋,屋中曾有

    一个一九三二年,男女同学在星空水光中流着眼泪唱着歌,谈抛头颅洒热血、谈救

    国家救民族……

    从新西兰休息回来,我发现,他已经

    衰弱到无力叙述的程度。从新西兰一路抱

    回来的茸毛黑狗,他说:“送给你。”黑

    狗明显的是只婴儿狗,幼稚可爱得令人难

    以抗拒,我抱着上班。可是他怎么会买玩

    具狗?九十三岁的眼睛和四岁,竟是同一

    双眼睛?灵魂里,还是那看《史记》的孩

    子、深情而忧郁的青年?

    在病房里,握起他仍旧温暖的手,我

    深深弯下;眼泪滴在他手背上。江南的孩

    子啊,带着我们的不舍和眼泪,你上路

    吧。如果这个世界这个世纪的种种残忍和

    粗暴不曾吓着你,此去的路上也只有清风

    明月细浪拍岸了。不是渐行渐远,而是有一天终要重逢;你的名字,清楚地留在世

    纪的史记里。

    原载于《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二〇〇

    二年四月十一日

    [附记]余纪忠先生(1910——2002),江苏武进

    人,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赴英国伦敦政经学院就读。

    一九四九年来台后,创办台湾大报之一《中国时报》,余先生戒严时代守护知识与真相,不遗余力,树立了一

    代报人之典范。Ⅱ 沙上有印,风中有音,光

    中有影

    路过一场草地上的婚礼。白色的帐篷一簇一簇搭在

    绿色的草坪上,海风习习,明月当空,凤凰木的细叶在

    夜空里飘散,像落花微微。几百个宾客坐在月光里,乐

    队正吹着欢愉的小喇叭。寻找

    我很忙,真的,尽量不要请我演讲、座谈、写序或是什么推荐信。我真的很

    忙。

    我寄住在一个岛上。这个岛的面积,如果不包括它旁边突出来让海鸥打个盹的

    大小岩石,大概只有七十六平方公里,也

    就是说,直走个八公里路,横行个九公里

    半,再走就要掉到海里去了。

    岛的位置,据说是北纬二十二度十一

    分,东经一一三度三十二分。台湾的嘉义

    有个二十三度线,对,你往下走大约八〇

    八点八二公里,就会碰到我。

    碰到我时,不要跟我打招呼,我一定正在忙,忙着望出我的窗外,盯着窗外这

    一片浓绿的树林。

    是这样的。我搬来这北纬二十二度十

    一分、东经一一三度三十二分的第一个春

    天,二〇〇四年二月一日星期天——你可

    以去查证日期;因为早春的风从西边非常

    轻柔、轻柔地弥漫过来,带着海洋的鲜凉

    味,我就不知不觉捧着书坐到了面海的阳

    台上。那是一本刚刚出版的德文书,一个

    德国作家写他从柏林徒步行走到莫斯科的

    纪实——那是一六〇七点九九公里。读着

    读着,我开始感觉不舒服,心悸,难过。

    放下书,眺望海面,慢慢地,像一个

    从昏迷中逐渐苏醒的人,我一点一点明白

    起来。让我心悸、难过、不舒服的,不是

    海面上万吨巨轮传来的笛鸣,也不是那轻柔的海风里一丝丝春寒料峭。是有一只

    鸟,有一只鸟,一直在啼。

    从我高高的阳台到平躺着的大海水

    面,是一片虚空。所谓空,当然其实很

    挤,就是说,有夕阳每天表演下海的慢动

    作,有岛屿一重又一重与烟岚互扯,有黄

    昏时绝不迟到的金星以超亮的光宣传自己

    来了,有上百艘的船只来来去去,有躁动

    不安的海鸥上上下下,有不动声色的老鹰

    停在铁塔上看着你,有忙得不得了一直揉

    来揉去的白云——还常常极尽轻佻地变换

    颜色,有灰色的雨突然落下来,有闪电和

    雷交织,好像在练习走音的交响曲,有强

    烈阳光,从浮动的黑云后面直击海面忽闪

    忽灭,像灯光乱打在一张没有后台的舞台

    上。可是整个空间像万仞天谷。在这万仞

    天谷中,有一只鸟,孤单一只鸟,啼声出

    奇的洪亮,充满了整个天谷,一声比一声

    紧迫,一声比一声凄厉。我放下书,仔细

    听,听得毛骨悚然,听得满腔难受,怎么

    听,都像是一个慌张的孩子在奔走相告:

    苦啊!苦啊!苦啊!苦啊!

    怎么会有这样的鸟,巨大的声音,跨

    越整个树林和海面,好像家中失了火,满

    村子哀告:苦啊,苦啊,苦啊,苦啊……

    我飞奔进卧房里拿眼镜。我飞奔进书

    房里拿望远镜。我飞奔回阳台,像潜水艇

    浮出海面的侦察雷达,我全神贯注,看。

    它的凄苦哀叫,离开了海面,穿越我

    的头上,到了另一头,就是我卧房外面的树林。我抓着望远镜奔到窗口,瞄准了树

    林。

    它的啼泣,大到盖住了汽车行驶的声

    音。树林很深,它继续哀哭:苦啊,苦

    啊。我努力地看,却怎么也看不见它。窗

    外一片树林,成群的凤头雪鹦鹉我看见,悠乎游乎的老鹰我看见,但是,我看不见

    那家中出了事的苦儿。

    我很忙,因为我一直在找它。我不知

    道它的长相,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你如何

    从“苦啊苦啊”的声音,上网去查出它究

    竟是谁?它的凄苦哀叫,离开了海面,穿越我的头上,到了另一头,就是我卧房外面的树林。我抓着

    望远镜奔到窗口,瞄准了树林。两个月后,一个上海老朋友来访。我

    泡了碧螺春,和他并肩坐在阳台上看海。

    蓦然间,一声青天霹雳的“苦啊——”,从树林深处响起。我惊跳起来,朋友讶异

    地“哎呀”出口,说:“嗄,怎么香港有

    杜鹃啊?”忧郁

    从二月第一个礼拜开始,薄扶林的杜

    鹃开始啼叫;像装了扩音器,苦不堪言的

    悲啼从海面往我的阳台强力放送。从清

    晨,到清晨,二十四小时不歇止地如泣如

    诉,尤其在晨昏隐晦、万物唯静的时刻,悲哀响彻海天之间。它使我紧张、心悸,使我怔忡不安,使我万念俱灰,使我想出

    家坐禅。

    怎么会这样呢?三月杂树生花、柳絮

    满天时,很多人会得花粉热,泪水喷嚏不

    停。但是,有人得过“杜鹃忧郁症”吗?

    我忙着查资料,这一查,吓了一跳。

    谁说我的症状特别呢?白居易的《琵琶行》就写到他听见的

    声音:“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

    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

    鸣。”

    雍陶也曾经一边听杜鹃,一边写

    诗:“蜀客春城闻蜀鸟,思归声引未归

    心。却知夜夜愁相似,尔正啼时我正

    吟。”

    这一首木公的诗,更凄惨:“山前杜

    宇哀,山下杜鹃开。肠断声声血,郎行何

    日回。”

    重读秦观的《踏莎行》,简直就是典

    型的忧郁患者日志:“雾失楼台,月迷津

    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满脑子理学的朱熹,听了杜鹃也忍不

    住叹息:“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

    暮。”

    我好奇,研究生物的李时珍会怎么说

    这不寻常的鸟?

    “杜鹃,出蜀中,今南方亦有之。状

    如雀鹞,而色惨黑,赤口有小冠,春暮即

    鸣,夜啼达旦,鸣必向北,至夏尤甚,昼

    夜不止,其声哀切。”

    我的阳台面对西南,而杜鹃北向而

    鸣,难怪了,它每天正是冲着我的阳台在

    叫的。“夜啼达旦……其声哀切”,李时

    珍显然也曾因为杜鹃的哀啼而彻夜失眠。

    《格物总论》称杜鹃为“冤禽”。读

    到这两个字,我赶忙把窗关上。“冤禽,三四月间夜啼达旦,其声哀而吻血。”李

    时珍只说它“哀切”,这里说它“哀而吻

    血”了,仿佛杜鹃哭得一嘴湿淋淋的鲜

    血。此时窗外一片黝黑,杜鹃一声比一声

    紧迫,我打了一个冷颤。这比爱伦·坡

    的“乌鸦”还要惊恐。

    其声悲苦,必定含冤,所以《蜀志》

    里记载,杜鹃是望帝化身的。他把帝位让

    给能治水的鳖灵,后来想取回时,却不可

    得,于是化为“冤”鸟,整日哀啼。远古

    的蜀人,显然和今天住在海边的我一样,对杜鹃啼声的“哀而吻血”觉得无比难

    受,所以非得找出一个“理由”来解释它

    的诡谲。有了解释,所有难以理解的事

    情,都能以平常心看待了。

    杜鹃不只出现在诗里,也出现在小说中。元朝的《琅嬛记》,读来像个完整

    的“病历”叙述:“昔有人饮于锦城谢

    氏,其女窥而悦之。其人闻子规啼,心

    动,即谢去。女恨甚,后闻子规啼,则怔

    忡若豹鸣也,使侍女以竹枝驱之,曰:‘豹,汝尚敢至此啼乎?’”

    这个“病历”里,两个人都有病。男

    子听了杜鹃哀啼,得了心悸,就断绝了一

    份感情,匆匆远离。那动了感情的女子,恋情无所着落,此后凡听见杜鹃,就出

    现“怔忡”症状。

    有一天,杜鹃的泣声又从海那边响

    起。我冲到阳台,凝神看海面,希望看见

    那“状如雀鹞,而色惨黑”的苦主。可是

    海上一片风云动摇,光影迷离,任我怎么

    定睛专注,都看不见杜鹃的踪迹,拍下那一刻,是二月四日下午四时二十一分。我冲到阳台,凝神看海面,希望看见那“状如

    雀鹞,而色惨黑”的苦主。可是海上一片风云

    动摇,光影迷离,任我怎么定睛专注,都看不

    见杜鹃的踪迹。每年二月第一个礼拜它突然抵达,五

    月最后一个礼拜它悄然消失,然后蝉声大

    作。我的症状,六月开始平静,然后不知

    为何,心里就开始暗暗等着它明春的回

    头。这春天忧郁症,竟是没药可治的了。我村

    香港仔是“我村”。“我村”的意思

    就是,在这一个小村里,走路就可以把所

    有的生活必需事务办完。

    早上十点,先去银行。知道提款机在

    哪个角落,而且算得出要等多久。两三个

    月一次,你进到银行里面去和专门照顾你

    的财务经理人谈话。坐在一个玻璃方块

    内,他把你的财务报表摊开。他知道你什

    么都不懂,所以用很吃力的国语认真地对

    你解释什么是什么。有一天,他突然看着

    你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好像一个

    情人要去当兵了,担心女朋友不会煮饭。

    原来他要跳槽去了。十一点,到二楼美容院去洗头。长着

    一双凤眼的老板娘一看到你,马上把靠窗

    的那张椅子上的报纸拿开,她知道那是你

    的椅子。她也知道你的广东话很差,所以

    不和你聊天,但是她知道你若是剪发要剪

    什么发型,若是染发用的是什么植物染

    料;在你开口以前,她已经把咖啡端过来

    了。

    十二点,你跨过两条横街,到了邮

    局,很小很小的一间邮局。你买了二十张

    邮票,寄出四封信。邮务员说:“二十

    文。”“二十块”说“二十文”,总让你

    觉得好像活在清朝。但是还没完,他的下

    一句是:“你有碎银吗?”没有,你没

    有“碎银”,因此他只好打开抽屉,设法

    把你的五百大钞找开,反倒给了你一

    堆“碎银”。带着活在清朝的感觉走出邮局,你走

    向广场,那儿有家屈臣氏,可以买些感冒

    喉片糖浆。你准备越过一个十字路口,不

    能不看见十字路口那个小庙,不到一个人

    高,一米宽,矮墩墩地守在交通忙乱的路

    口。蹲下来才看得见小庙里头端坐着六个

    披金戴银的神像,香火缭绕不绝。计程车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挤来挤去,庙口的信

    徒拈香跪拜,一脸虔敬,就在那川流不息

    的人潮车阵里。矮墩墩的庙却有个气势万

    里吞云的名字:大海王庙。庙的对联写

    着:“大德如山高,王恩似海深。”信徒

    深深拜倒。

    广场,像一个深谷的底盘,因为四周

    被高楼密密层层包围。高楼里每一户的面

    积一定是局促不堪的,但是没有关系,公

    共的大客厅就在这广场上。你看过鸽子群聚吗?香港仔的广场,停了满满的人,几

    百个老人家,肩并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

    鸽子靠在一起取暖。他们不见得彼此认

    识,很多人就坐在那儿,静默好几个钟

    头,但是他总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满

    满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样白发苍苍、步态蹒跚的人。在这里,他可以孤单却不

    孤独,他既是独处,又是热闹;热闹中独

    处,仿佛行走深渊之上却有了栏杆扶手。

    最后一站,是菜市场。先到最里边的

    裁缝那里,请她修短牛仔裤的裤脚。二十

    分钟后去取。然后到了肉铺,身上的围裙

    沾满血汁肉屑的老板看见你便笑了一下,你是他练习国语的对象。第一次来,你

    说,要“蹄髈”,他看你一眼,说:“台

    湾来的?”“怎么知道?”

    他有点得意:“大陆来的,说肘子。

    广东人说猪手。只有台湾人说蹄髈。”

    嗄?真有观察力,你想,然后问

    他:“怎么说猪手?你们认为那是它

    的‘手’啊?你们认为猪和人一样有两只

    手,两只脚,而不是四只脚啊?”

    他挑了一只“猪手”,然后用一管蓝

    火,快速喷烧掉猪皮上的毛,发出嗞嗞的

    声音,微微的焦味。“二十块”说“二十文”,总让你觉得好像活

    在清朝。但是还没完,他的下一句是:“你有

    碎银吗?”花铺的女老板不在,一个脑后梳着发

    髻的阿婆看着店。水桶边有一堆水仙球

    根,每一团球根都很大,包蓄着很多

    根。“一球二十五文。”阿婆说。我挑了

    四个,阿婆却又要我放下,咕噜咕噜说了

    一大串,听不懂;对面卖活鸡的阿婆过来

    帮忙翻译,用听起来简直就是广东话的国

    语说:“阿婆说,她不太有把握你这四个

    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对街去把老

    板找回来,要老板挑最好的给你。”

    阿婆老态龙钟地走了,剩下我守着这

    花铺。对面鸡笼子里的鸡,不停扇动翅

    膀,时不时还“喔喔喔”啼叫,用最庄

    严、最专业的声音宣告晨光来临,像童话

    世界里的声音。但是一个客人指了它一

    下,阿婆提起它的脚,一刀下去,它就蔫了。海伦

    海伦一个礼拜来帮我打扫一次。看见

    我成堆成堆的报纸杂志,拥挤不堪的书

    架,床头床边床底都是书,她认为我“很

    有学问”。当她看见有些书的封面或封底

    有我的照片,她更尊敬我了。

    她一来就是五个钟头,因此有机会看

    见我煮稀饭——就是把一点点米放进锅

    里,加很多很多的水,在电炉上滚开了之

    后用慢火炖。

    海伦边拖厨房的地边问:“你们台湾

    人是这样煮粥的吗?”

    “我不知道台湾的别人怎么煮粥

    的,”我很心虚,“我是这么煮的。”我想了一下,问她:“你们广东人煮

    粥不这么煮?”

    下一周,海伦就表演给我看她怎么煮

    粥。米加了一点点水,然后加点盐和油,浸泡一下。她还带来了鸭胗和干贝。熬出

    来的粥,啊,还真不一样,美味极了。当

    我赞不绝口时,海伦笑说:“你没学过

    啊?”

    我是没学过。

    过了两个礼拜,我决心自己试煮“海

    伦粥”。照着记忆中她的做法,先把米泡

    在盐油里。冰箱里还有鸭胗和干贝,取出

    一摸,那鸭胗硬得像块塑胶鞋底。打电话

    找到海伦——那一头轰隆轰隆的,海伦正

    在地铁里。我用吼的音量问她:“鸭胗和干贝要先泡吗?”

    “要啊。热水泡五分钟。”她吼回

    来。

    “泡完要切吗?”

    “要切。”

    “什么时候放进粥里?”

    “滚了就可以放。”

    “谢谢。”

    鸭胗即使泡过了,还是硬得很难切。

    正在使力气,电话响了,海伦在那头

    喊:“要先把水煮滚,然后才把米放进

    去。”她显然也知道,太晚了,我的米早在

    锅里了。

    海伦清扫的时候,总是看见我坐在电

    脑前专注地工作,桌上摊开来一落又一落

    的纸张书本。当我停下工作,到厨房里去

    做吃的,她就留了眼角余光瞄着我。我正

    要把一袋生米倒到垃圾桶里,被她截住。

    “放太久,里头有小虫了。”我指给

    她看。看不见,于是我舀出一碗米,放进

    水里,褐色的小虫就浮到水面上来,历历

    在目。

    “这种虫,”海伦把米接过去,“没

    关系的,洗一洗,虫全部就浮上来,倒掉

    它,米还是好的。我们从小就是这么教

    的。”我站在一旁看她淘米。她边做边

    问:“你——没学过啊?”

    我大概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那里回

    答:“没……没学过。”

    米洗好了,她又回头去摘下一颗特别

    肥大的蒜头,塞进米袋里。微笑着。

    “这样,虫就不来了。”

    “好聪明。”

    “你……没学过?”

    嗯,没有,没学过。

    从香港仔买回来的水仙球根,像个拳

    头那么大,外面包着一层又一层难看的黑

    褐色外皮,但是里头露出婴儿小腿一样的晶白肉色,姿态动人。我把球根放进蓄满

    了清水的白瓷盆里,自己觉得得意。她把整盆水仙带到厨房,拿起小刀,开始一层

    一层剥除球根外面那难看的外皮。我放下电

    脑,站到她旁边看。她说:“你……没学

    过?”海伦来了。她先噼里啪啦横冲直撞地

    打扫,我的眼睛不离开电脑,但是人站起

    来以便她的吸尘器管子可以伸到桌下。一

    阵齐天大圣式的翻天覆地之后,安静下

    来,她看到那盆水仙,轻轻说,“你们不

    把水仙外面那层拿掉?”

    她把整盆水仙带到厨房,拿起小刀,开始一层一层剥除球根外面那难看的外

    皮。我放下电脑,站到她旁边看。她

    说:“你……没学过?”

    事实上的情况发展是,只要海伦在,我连煎个荷包蛋都有点心虚了。火警

    在这一栋二十二层高的大楼住了三

    年,没有认识大楼里一个人。一层两户,共四十四户人家。如果把每一户人家放进

    一个独门独户篱笆围绕的屋子里去,四十

    四户是个颇具规模的村子了,人们每天进

    出村庄,路过彼此的桑麻柴门一定少不了

    驻足的寒暄和关切。把四十四户人家像四

    十四个货柜箱一样一层一层堆叠成大楼,每一个货柜门都是关闭的,就形成一种老

    死不相往来的现代。作息时间不同,连在

    电梯里遇见的机会都不很大。我始终

    有“云深不知处”的感觉。

    我的对门,一开门就会看见。可是三

    年了,不曾在门前撞见过人。我只认得他的门,门前一尊秦俑,庄严地立在一张刷

    鞋的地毡上,守着一个放雨伞的大陶罐。

    椰汁炖肉的香气从厨房那扇门弥漫出来,在楼梯间回荡,像一种秘密的泄漏,泄漏

    这儿其实有生活。听说,对门住的是个美

    国来的哲学教授。

    我的楼上,想必住着一个胖子,因为

    他的脚步很重,从屋子这一头走到那一

    头,我感觉到他的体重。胖子显然养了一

    条狗,狗在运动,从房间这一头跑到那一

    头,带爪的蹄子“刷刷”抓着地板的声音

    像传真一样清晰;蹄声轻俏,想必是体型

    较小的狗——“可是,”安德烈说,“会

    不会是一只体型较大的老鼠呢?”

    胖子还养了一个孩子,孩子在屋里拍

    球,球碰地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的,一会儿它砰砰砰滚往角落,小脚扑扑扑追过

    去。有一天,声音全换了,我知道,原来

    的人家搬走了,新居民进来了。啊,我连

    搬家卡车都没见到,也没听见大军撤离的

    声音。

    唯一常见的,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

    身材修长,总是穿着合身的丝质连衣裙,有点年轻女孩的感觉。我发现她不会讲广

    东话,开口竟然是我所熟悉的闽南语。于

    是进出大门时,我们会以闽南语招呼彼

    此。八十八岁的她,孤单地在庭前散步,脚步怯怯地,好像怕惊扰了别人。她从这

    一头的相思树走到那一头的柚子树,然后

    折回来,走到相思树,又回头走往柚子

    树。上午九点我匆匆出门,看见她在相思

    树下,黄昏时从大学回来,看见她在柚子

    树下。她的眼睛,有点忧郁,有点寂寞,可是带着淡淡的矜持;黄昏迟迟的阳光照

    着她灰白的头发。

    庭院里,每周四会停着一辆卡车,一

    停就是整个下午。车后的门打开,一节小

    小的梯子让你爬进车肚,车肚里头是个小

    杂货蔬果店,皮蛋、洋葱、香蕉、蔬菜、泡面……老头穿着短裤汗衫,坐在一张矮

    凳上看报。蔬菜的种类还不少,鸡蛋也是

    新鲜的。他本来是薄扶林种地的,卡车里

    卖的还是他自己的地上长出来的蔬菜。

    有一天,火警铃声大作。是测试吧?

    我们继续读书,可是铃声坚持不停,震耳

    欲聋。安德烈从书房出来,我们交换了一

    个眼神,决定按规定逃生。放下手中书

    本,抓起手机,我们沿着楼梯往下走。楼

    梯间脚步声杂沓,到了庭院里,已经有十来个人聚集,往上张望,想看出哪儿冒黑

    烟。消防车在五分钟内已经到达,消防人

    员全副武装进入大楼。如果把每一户人家放进一个独门独户篱笆围绕

    的屋子里去,四十四户是个颇具规模的村子

    了,人们每天进出村庄,路过彼此的桑麻柴门

    一定少不了驻足的寒暄和关切。第一次,我看见这栋大楼的居民,果

    然华洋杂处。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彼此比

    较:火警时,你带了什么东西夺门而出?

    有人把正在看的报纸拿在手上,有人抓了

    钱包,有人说:“下次一定要把手提电脑

    抱着走,里面多少东西啊。”另一个就

    说:“可是,如果不是真的火灾,你抱着

    电脑下来,多好笑啊。”一个金头发的女

    人,扬扬手里的塑胶袋,说:“这个袋

    子,我永远放在门边,里头有护照、出生

    证明、结婚证书、博士证书,还有一百美

    金。”众人正为她的智慧惊叹不已,消防

    人员走了出来,说:“没事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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